冬日夜长,才不到酉时,庭院中鲜活的景致,就被染了墨色,渐渐含混模糊起来。滺澜依旧在倚窗呆望,以至于秀瑗卸了差事归来时,还以为外头添了什么新玩意儿。
“今儿品茗会办的周全妥帖,太后尽了兴,赏翠镯子一对,艳绿艳绿的,咱们一人一只,你看可好?哎,我说澜姑姑,打我进门儿您就戳这儿不动,给窗户相面呐?”,见滺澜不搭腔,秀瑗凑到近前,蹙起眉头,也神色疑惑的探身往院子里踅摸。
“你说,太后赏镯子赏一对儿也罢了,为何纳妾也要一下纳俩?难不成宫里头凡事儿都讲究成双成对?”
秀瑗何等聪明敏锐,听闻这话茬儿,就闹明白了个中隐情,噗嗤一声笑出来,“咳,敢情澜姑姑为这个闹心,可是十四爷纳妾的事儿?我告诉你为何。浅香出宫为母侍疾,但大伙儿心知肚明,员外郎福晋早就病入沉疴,甚至熬不到明年。要不德妃主子这般着急指婚,还不是怕外甥女守孝服丧,耽误三年,十四爷妻妾齐全,还娶个才貌平平的老女作甚?之前的苦心栽培全白搭。现在,万岁爷赏了皇子侧福晋位份,人是能抢在守孝之前纳过门,但沾了亲母病丧,圆房伺候是甭想的。我听御茶坊太监熬水时嚼舌根,说是八爷心疼弟弟纳了妾室却只能看不能沾,从他旗下人家寻了个姑娘,送过去给十四爷做庶福晋,一并纳入门……”
未出阁的姑娘要脸面,纵然小姐妹关起门说私房话,秀瑗言辞之间也颇多遮掩,滺澜琢磨好阵子,才恍然明白这其中的隐晦,一张小脸又皱得跟吃了酸梅子一样,“噫,可真恶心。八爷不愧是素有闲名,最是体贴周全的人儿,当大伯的,连亲弟弟红纱帐里的事儿都帮着操心……”
“哈哈哈,看来这事真扎我们澜姑姑心了,从来都是温婉知礼的大家闺秀,哪儿曾这般刻薄损人。你也甭在意,庶福晋算个什么?各家宅门里都有或多或少的庶福晋,可谁拿她们当正经主子。不过就是有脸面的侍婢罢了,仆从不敢得罪,也抬举叫声福晋,都不入谱册的。且八爷送的这个庶福晋,名义上说是旗下清白人家的女儿,可十一、二岁就给养在府里,阿玛还补了个侍卫的官衔,却不曾当差。这不就是送给主子的玩意儿,又让主子随手送兄弟了吗……”
秀瑗打探的消息,滺澜听得懵懵懂懂,她似乎品出了什么古怪,可一时半刻之间,又参不透其中的玄机,总觉得隔层纱幔,不能窥见真章。
见滺澜蹙眉不语似是陷入沉思,以为小姐妹心有郁结难解,秀瑗笑盈盈将她肩膀揽过,“咳,其实你得放宽了想,无论是德妃主子,还是浅香娘家人,都不会放任爷们儿空置洞房,与其让来历不明的女子占先机,往后和浅香姑姑争宠,还不如她们自己塞人,陪嫁旁支姊妹,或弄个通房丫鬟都没人指摘。但八爷送了妾室,十四爷就有借口不再纳新人,断了外戚摆布他的念想,没准是哥儿俩商量好的计策都不一定。唉,要说笼络人心方面,八阿哥是真真儿的棋高一着!”
“制衡的道理吗?侧、庶福晋抬杠杆儿,彼此留心提防,都想法儿去卖乖邀宠,好过俩人拧成一股绳去攒花样儿。男人可真精明,从朝堂算计到后宅,什么都掌控在自个儿手心里才踏实。”
滺澜想起皇上待后宫就是这般手腕,儿子个个有样学样,忍不住调侃几句,才发觉着了秀瑗的道儿,看她笑得贼兮兮,没来由羞恼起来,将搭在肩头的手轻轻拍打下去,“去去去,又拿我取乐儿。谁要放宽心,人家小主子纳几个妾,与我何干?”
见她急着撇清,秀瑗也不拆穿,只忍不住抿嘴笑,“生在帝王家,心机胆识都要深厚,才能活得下去。如若不然,轻易就被人耍绊子或当枪使,莫说前程,性命都难保。牵一发动全身,他们步步都是如履薄冰的走,自小习惯了谋算。我让你放宽心,是说,咱们又不稀罕攀高枝儿,何必替贵人担忧,澜姑姑恼什么呀?”
“我,我也没恼啊。罢了,横竖我是说不过秀瑗姑姑,承蒙您今儿赏我翠镯子,我去踅摸踅摸还礼。”
也是,人家十四阿哥不过平日玩笑几句,又从未点明许诺过什么。主子心情好时,待人亲和是常事儿,兴许他就是个随性的脾气,拿自己当侍卫营儿的朋友下属也说不准,何必上赶着自作多情、庸人自扰,纳个把妾,与你何干?
小姑娘在心中自己开解自己,想明白这一遭,也不再跟没影儿的琐碎上纠缠,雀跃着跳下窗沿,翻箱倒柜去给秀瑗寻宝贝。
“不说也忘了,先前内务府送呈伊犁将军的进献,皇上命从中选个喜欢的,我就挑了对儿和田玉雕的同心佩,秀瑗姑姑若不嫌弃,从中挑拣一块,往后出宫咱俩做念想”,滺澜从柜子里捧出个花梨木盒,朱红软缎上玉石洁白莹润,比翼鸟栖连理枝头,浑然一体又可一分为二,匠心甚是巧妙。
“你这才是给我下圈套,皇上御赐,谁敢嫌弃!哎,傻丫头,这是比翼连枝佩,送情郎的!咱们一人一块,只能待将来结儿女亲家了。就跟戏文里唱的,二子结拜,二女金兰,一儿一女结成亲!哈哈哈……”
“没正形儿吧你就,我看什么物件儿到瑗姑姑嘴里,都能讲出缘故。”
玉佩精致,秀瑗左瞧右看爱不释手,小姐妹难得闲暇不当差,嬉笑着凑在灯烛下打络子扯家常。
“你可知,皇子成亲前都要先纳侧福晋,这是规矩。八福晋出了名的泼辣善妒,也得忍着皇上赐的侧室,没辙。”
“不尽然吧。七格格还服丧呢,也没见十三阿哥耐不住寂寞先纳妾。”
“八成眼界高,还没遇见合适的……”
入冬头一场阴雨,淅淅沥沥下足了三日,将西郊绵延的山脉晕染上层层灰褐。八阿哥在畅春园别院摆宴席,邀了诸兄弟赏景听雨,从苏州请的昆曲名角儿才抵京城,今日首开金嗓给众权贵唱《游园》。
八爷是出了名儿的雅人,喜结交儒臣文士,抚琴听曲作歌赋,对女真先祖擅长的骑射围猎却提不起兴致。又生得眉目温和,气度翩翩,礼贤下士不论出身,朝野重臣竞相与之结交,虽明面上不提,可声望早已隐隐漫过东宫储君。
十四阿哥因差事在身,策马疾行还是来得晚了些,八爷非但未露不悦之色,还抛下席间贵客,亲自出来相迎。
别院乃前朝权宦的避暑花园改建,引山泉造湖,假山错落、游廊曲水,景致随步履移动而变幻,意趣无穷。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昆伶不拘在戏台,而是身着苏绣缀锦的霓裳彩衣,袅袅娜娜莲步轻点,水袖飞扬游走于廊亭桥榭之间,清音宛转绕梁,看客仿佛身入其境,沉醉不知归处。
‘甭说小调,待奴才往后卸了差事出宫,还敢穿上十二月花神衣,唱几句《惊梦》……’
“这折就是惊梦吗?”
听伶人轻吟浅唱,心中却没来由想起有人在自己面前许的愿,小骗子,虚无缥缈张口就来,从不曾记着兑现。
十四阿哥突如其来的问话,将面前引路的少女弄得有些怔楞,好在她也不是扭捏羞怯的脾气,柳眉下晶亮的眼眸动了动,大大方方俯身行礼,“十四爷恕罪,奴婢也不太懂,先去问过,再来给您回话……”
佳人搭了腔,少年却似真‘惊梦’,霎时收敛住温柔清浅的笑意,眼瞳不着痕迹震了震,轻点下颌将目光瞟向廊外,一声轻咳掩饰着略略的不自在。
十阿哥总是不甘寂寞的,甭管多尴尬的气氛,他都能视而不见。快步上前揽过弟弟的肩膀,“哎哟呵!我们老十四开窍儿了,铁树开花!出了名儿的冷面难伺候,忆往昔,甭管柔情似水、冶艳热烈全不假辞色,今儿可好,上赶着跟姑娘兜搭。早知你喜欢这式样儿的,哥哥不给张罗踅摸四五个,都不算疼你!”
“住口!”,听他扯着嗓门越说越不像样儿,十四阿哥沉下脸色,斩钉截铁的阻断了话头,自家兄弟玩笑也罢了,叫廊外朝臣听见成什么体统。
“啧,怎么跟哥哥说话呢?没大没小!爷们儿喜欢姑娘天经地义,有什么可害羞的?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十阿哥佯装嗔怒,将弟弟拽到近前,引经据典传授经验,别人脸色如何阴沉,横竖是与他无关的。
“十哥,您别逮着谁让谁管您叫哥哥,乱套近乎。”,不习惯旁人离太近,十四阿哥微微往后挪了挪,几番踌躇犹豫,还是把堵在心口的憋闷讲了出来。
老十摸不着头脑,这都哪儿跟哪儿,他面色有些迟疑,“我让谁管我叫哥哥了?不就你吗?难道我不是你亲哥哥吗?放肆!”
“……”
就知道是对牛弹琴,十四阿哥无奈何轻叹口气,闪身将搭在肩头的手臂甩了下去。
兄弟二人正闹着,没承想方才惹风波的婢子又折返回来,这下十阿哥瞧清楚了,这少女十七、八岁的模样,丰颊桃腮,眼含春露风姿撩人,红艳樱唇笑起来,颊边会出现两个甜酒窝。嫩荷色长衫配坎肩儿,裹着曼妙身段,勾勒出起伏的曲线,远不同于宫中女子的刻板拘谨,似熟透的樱桃,又似欲滴的花蕊。
“哎哟,想不到十四弟好眼光啊!”,十阿哥眼神像钩子上下品评几遍,只觉着身子酥软了半扇,真真叫男人心猿意马。
“回十四爷,奴婢问清楚了,方才那一折子戏,正是《惊梦》……”,少女缓缓半蹲下来回话,浓睫下的大眼睛却忽闪着往上望,前襟高耸犹如远山,透着妩媚娇艳。
“黄花菜都凉了,还用得着你来回话?罢了,退下吧!”
被十阿哥折磨得烦躁不堪,且都因这婢女而起,明目张胆的谄媚,当别人都是傻子吗?十四阿哥心中蹿火,可碍于是八爷家婢,还是留了些颜面,只挥手叫退下。
少女很识相,也不痴缠,乖巧应声起了身,走在头里给贵人引路。乌黑油亮的发髻间簪了朵蝴蝶样式的花丝金钗,随着行走振翅欲飞,给主人添了几许灵动。
栩栩如生的蝴蝶钗在眼前翻飞,十四阿哥远远望着,有些发愣出神。御前宫人规矩森严,忌狐媚惑君,更不可与妃嫔争艳,所以她们常年都只按宫规佩戴绒花两朵,珠钗一只。他想,若这蝴蝶钗簪在小姑娘发髻间,顾盼流波百媚生,是何等玲珑剔透的光景,没忍住浅笑出声。
十阿哥在旁边瞅着,被这光景吓得瞠目结舌,铁树开花儿,真开花儿了,玩儿真的!他大惊小怪的摇晃着缓步跟在后头的八爷,“八哥,这丫头不是您的侍妾吧?咱兄弟别为个女子阋墙反目!”
“自然不是。但此女也并非婢子……”,八阿哥永远都是从容得体,他虽笑着应承老十,眼底却窥不见喜怒,只意味深长的观瞧着娉婷绰约的少女,又回首打量心思飘远的十四弟,嘴角缓缓勾起,仿佛这件事对他来说,颇为有趣。
晚间撤了宴席,诸位臣子幕僚纷纷告退,只留下兄弟几人在花厅叙话。引路的姑娘又出现了,与其他同龄少女弹奏了几曲小调。她果真并非王府婢子,乃是八爷旗下的包衣出身,十一岁内务府选秀撩了牌子,被送入旗主的府邸侍奉,阿玛挂三等侍卫衔,但因年事已高,并不用当差,是只领俸禄的闲散补缺。通音律,擅琵琶、歌舞,只被主子养在别院中,未曾收房纳娶。
众兄弟缄默不语,唯独九爷不屑轻嗤一声,谁都心知肚明,八福晋暴烈脾气,除了皇上指给的侧福晋留了薄面,这帮子莺莺燕燕敢在她面前碍眼,怕是不死也揭层皮,八爷根本拦不住,所以都圈在这山高皇帝远的犄角旮旯里金屋藏娇。
当引路女子被当成‘厚礼’馈赠之时,十四阿哥颇为错愕,婉言推拒,八哥却以为他是不愿夺人所好,笑叹弟弟年少不经事,竭力劝说收下,言纳此女乃百利无害,可回去细细琢磨。
反复权衡思量,明白的确是一举三得的好法子,何谓三得?一则,先帝顺治爷眷恋孝献皇后,以至于皇父幼年孤苦,祖孙相依被欺,江山险些失守于权臣,心中憎恶男子痴缠儿女情长,诸皇子趁早断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妄想。二则,八竿子打不着的外戚野心勃勃,拿他当三岁稚儿耍弄,现下的确需要制衡之法。三则,浅香服丧守孝,后宅再纳一妾,也可断了有心之人借此塞耳目眼线的念想。
以退为进,兴许才能达成所愿。
只是他闹不太明白,八哥为何选了这引路女给自己,心中颇为嫌弃,总觉得此女脑子不太灵光,难不成大道理都是故弄玄虚,八嫂发脾气才是正经,所以急着打发?或许就是,要不他还顺手送了十哥一个女子……
圣人教诲,大丈夫欲成事要不拘小节,刚柔相济,能屈能伸。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也忒憋屈了,人家娶妻顺心如意,为何就自己这!么!难!十四阿哥长叹一声,埋首双臂间伏于书案,许久都没动静,把小卉子公公急的抓耳挠腮直跳脚,想探问又不敢叨扰,当奴才真是苦!好半晌,才见自家小主子缓缓坐起身,从抽屉深处摸出个锦盒,神秘的珠子又出现了,被他捏在手中对月端详,就跟能瞧出仙宫幻影儿似的。
“喜欢姑娘天经地义是吧?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谁敢下手,澜妹妹?澜妹妹也是你随意叫的,哼!”
也不知主子在小声嘀咕什么,突然往书案上一拍,先前还侧耳倾听的小卉子被吓得心里咯噔一声,连滚带爬跪在地上好悬没哭出来,又魔障了,又魔障了!要不要请萨满给跳跳啊?
瓜尔佳氏秀瑗姑姑,永远站在紫禁城吃瓜第一线!
这一小章过渡一下,从两个角度解释一下十四纳两个妾的事情,把线索捋清晰,也埋了几个新线,下章继续主线哈~~~
澜姑娘,再说一次,他真的没有拿你当侍卫营兄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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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遣信欢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