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差这些日子以来,滺澜觉着皇帝是重情又寡情的人。重情义,莫说对臣子侍卫,就连宫人太监,都宽仁以待,赏罚分明。也格外念旧,身边掌权的大总管梁九功和副总管魏殊,都是自幼时就入宫侍奉,一路随王伴驾,尽心伺候,才有了如今在内廷的权势和宠信。
当今万岁爷自律克己,饮食起居都有序、有节、有度,饭食点心、衣饰器物从不贪恋什么,很难让人揣摩摸索出他的喜好。
甚至这种不偏不倚态度,还被用在后宫诸女子身上,虽因娘家权势出身,或是生儿育女之类,地位有高低尊卑,可同位份的宫妃之间,荣宠待遇并无太大区别。常常是今儿念叨着永和宫娘娘夜不安寝,赏赐迦南沉香如意,明儿就在巡幸塞外途中给钟粹宫娘娘写了情真意切的家信,结果想着翊坤宫娘娘爱美,把亲手所猎的紫貂裘给命人送过去。大家谁也说不出来道不出来,甭攀比斗咳嗽,归置包袱捡捡*,全差不离。为君者讲制衡之道,可对付朝野的规矩,拿去管制妻妾,又稍显凉薄。
可要说皇帝全无心,却也冤枉了些,有的地方他可是极认死理儿。就好比老嬷嬷私下念叨,别看后宫花团锦簇,大妃们荣宠尊贵,可在万岁爷心里,不过是妾室,谁也逾越不过已故的原配孝诚仁皇后。也别提诸阿哥们金枝玉叶,心里都明镜儿似的,在太子胤礽面前,他们都是储君的臣子奴才。
本来说好今儿申时左右,皇帝要来校考阿哥课业,结果因近来地方闹饥荒,山东、河间一带大批流民涌入京城,时不时发生械斗混乱,且有土匪趁乱伪装灾民盗抢闹事,局势十分严峻。故而皇上紧急召集了八旗大臣商议对策,一时顾不上这头儿,阿哥们没得到旨意让离开,也只得在此候着。
滺澜的差事听起来简单,可实质上要记性好、心思巧,相当机灵聪敏的人才能办妥贴。不算大小时令节气,宫中的饽饽点心鲜果茶食大抵几百种。明面上,女官是侍奉皇帝一人,但有时会遇到太后、娘娘、皇子之类来拜访觐见,还得揣摩或打听各贵人的饮食喜好,弄清楚其口味宜忌,再和管茶水的秀瑗商议好,什么饽饽配什么茶什么水,精巧讲求至极。
虽然是奉命来给阿哥们准备点心的,可端茶倒水之事用不上她们伺候,那是养心殿太监的活计,打发茶房点心局的太监将食盒递交过去,在殿外听候就是。谁知还没找地方偷会儿懒,养心殿总管太监*就过来传话,说里头传召,欲言又止的神情,让人看着怪忐忑的。
可真给料中了,打从踏入东暖阁刹那,就感到阖殿宫人都有种肃穆的紧迫感。滺澜没敢抬头胡乱瞅,只模糊撇见临窗炕桌边,青年坐在上首,至于一旁侍立的两人,她很熟悉,来过江南家里的十三阿哥和前阵子见过的十四阿哥。
大名鼎鼎的太子殿下年纪不到三十岁,眉目端正器宇轩昂,与兄弟们的略显局促不同,他手臂倚在桌边,低头轻拂茶雾氤氲,气度从容闲适,仿佛这养心殿和他寝宫无甚两样,一器一物都十分熟稔。
“今日这茶点是你预备的?”
在滺澜跪地叩首请了金安之后,被准许站立抬头,一旁的两位阿哥也得了太子首肯,依次序坐在旁边的紫檀螺钿官帽椅中。
“回殿下话,茶点正是奴才预备的,若有不周全之处,奴才这就去重新安排,万望殿下恕罪。”
摸不准他话里的意思,反正宫里大小事,先请罪就是,你自己把话说绝了,有时候主子就能顺台阶下来,不会太过计较。这位殿下文韬武略皆出色,唯独脾气捉摸不定,喜怒不过瞬息之间。
“哎,好端端的正要赞许打赏,何故就请罪了?先前南下阅兵,过路余杭,布政使大人甚为尽心,却不知府上还有位待选的格格,不然也可照拂一二。”
听太子提起余杭的家人,滺澜发顶脊梁都冒起冷汗,如芒刺在背,这好端端说着点心,又如何谈及旧事,他不知完颜府上有女儿,必定叔父和祖母有意隐瞒掩饰了,到底这话如何接呢?
“殿下身负朝廷重任南下阅兵,夙夜匪懈,朝乾夕惕。奴才愚笨蠢钝,怎敢在府中冒失行走,唯恐惊扰尊驾。”
她战战兢兢回了话,生怕哪句漏了空隙,让太子抓住把柄怪罪家人,手心将侧旁衣襟攥的太紧,松开时都起了褶皱。
“你蠢笨吗?蠢笨的人会选到御前伺候?呵。”,太子忽而冷笑一声,显然觉得方才滺澜并未说实话,不过是打太极的敷衍,“今儿这几品点心选的甚好,暑气湿热,翠玉霜糕配莲子心茶,午后倒不觉乏累……” ,但好在他没有纠缠的意思,身居高位者,有些琐碎小事,得用上睁一眼闭一眼的能耐,你不给下属适当留活路,谁还敢安心给你当差。
“皇上心中记挂着殿下和几位阿哥,特意嘱咐了奴才,让依着主子们口味给备上点心茶水。奴才不敢邀功,殿下和阿哥们用着顺口,全赖万岁爷一片慈爱之心。”
滺澜松了口气,见太子不再提往事,大抵是放过了话头,恨不能给他再磕头请金安,赶紧打发自己退下得了,言多语失,这位爷一时面善亲和,并不代表他是好相与的性情。
“没人告诉过你,我不吃甜的吗?”
好容易这头儿糊弄过去了,没想到另一头又发难,她都不用抬头,就知道谁出的声。仲夏时节,这阴阳怪气的质问,就跟山底幽泉一样,透着淡漠清冷,凉到人心尖儿里去,滺澜气不打一处来,心说你跟着裹什么乱呐!
这回也不用她跪地答话请罪,十四阿哥忽然找茬,不仅把他身旁的十三哥惊得险些呛了茶,连太子也微微愕然了一瞬,停住了拨动佛珠的手。
“才几日不见,小十四脾气见长啊?”,太子目光炯炯直视,薄唇微翘,笑意却不达眼底,储君不怒自威的态势,在这会子发散出来,弄得屋里气氛再次凝滞起来。
“臣弟不敢在太子哥哥面前造次,不过是方才听闻点心是按各自喜好备下的,好奇多问两句罢了。”
这十四爷年纪不大,在太子威慑下,却也没见胆怯,他没顾身旁十三阿哥眼瞳闪动的暗示警告,只靠在椅背上笑盈盈的回了话,一侧虎牙露出来,神情添了几分天真懵懂,仿佛方才真是无心之举,叫人也不好意思再苛责。
又朝滺澜垂首侍立的方向吩咐道,“你退下,叫御茶坊再送碟金银丝卷过来,麻利儿着……”,说罢挥了挥手,将人打发下去。
滺澜喏喏称是,飞也似地逃离了养心殿,待到都办妥了各位主子的差事,回到配殿歇息的时候,有种劫后余生的无力感,吨吨吨,将秀瑗送过来的茶水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待到皇上才结束议事归来,窗外的日头已近偏西,焦躁的暑热渐渐寂静下来,清风伴着金色的余晖吹拂起庭园中散落的花瓣,飘散出阵阵丁香花的雅致。
过不会子,见太监掀起龟甲纹织花的湘竹帘,十三、十四阿哥先后从殿中走出,滺澜和秀瑗不能继续窝在偏殿躲清闲,赶忙理了衣饰头发,来到宫门处躬身相送。
步子还没站定,忽然就望见宫路甬道中走近一个袅娜的身影,这厢十三、十四阿哥也向宫门口而来,两方人马眼瞅着快要相逢,夹在中间的滺澜和秀瑗不由得收紧呼吸,虽没她俩什么事儿,但仍旧心怦怦跳的很快,一出大戏要开锣,谁能不振奋。
永和宫德妃的外甥女浅香娇娇柔柔踏入养心殿宫门,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宫女提着食盒,险些没和阿哥们冲撞上,忙跪下来连连告罪。
“见过两位姑姑。”
浅香俯身对滺澜和秀瑗行了礼,因为往昔过节,秀瑗面若寒霜,不过微微颔首算作回应。这也能理解,亲生姐姐不到二十岁就香消玉殒,生前还曾受过此人的窝囊气,搁谁心里都无法释怀,不撕破脸已经是最后的体面。
本来在御前当差,品级身份更胜各宫宫人,梁九功常让她们端着些架子威仪,但滺澜犹豫了一下,寻思着往后人家兴许就是十四皇子福晋,先给个面子也未尝不可。而且上次并不知此人是德妃外甥女,匆匆忙忙也没瞧真切,思及此,脸上泛起一个虚浮的笑意,朝浅香微微颔首。
“浅香姑姑,好……”,结果话还没说完,无意间瞥见十四阿哥冷如寒冰的视线,楞把后半段给冻住了,面具似的笑容顿时僵硬开裂,这下也装不下去虚伪的应酬了,滺澜讪讪沉下脸,将目光挪向一旁。
“你怎么来了?”
这声音透着几分焦躁不耐烦的质问,不是十四阿哥还能有谁?打从之前和太子吃点心,就看出他心绪不佳,再听这语气口吻,表姐弟之间,似乎并未像宫人传言那般亲昵熟悉。
“娘娘惦念皇上操劳国事,特意炖了八珍燕窝羹,吩咐奴才呈上……”,仿佛当着一杆子外人被驳斥了面子,浅香的回话听起来十二万分委屈,踌躇怯懦到最后,几乎已经声如蚊呐。
滺澜在心底牢记着秀瑗的叮嘱,不敢大张旗鼓的瞧热闹,也不想去招惹永和宫的人,只好垂着目光听话音。可越瞅不见面前你来我往的大戏,她越是着急,就跟小猫拿爪子挠心口似的痒,袖子底下的手指都忍不住蜷曲起来。
“今儿个信阳毛尖配搭花盏龙眼实在是好,清甜解暑热,两位姑姑费心了……”
温润柔和的嗓音,好似裹在空气里的阵阵栀子花香,一句话将各思心事的滺澜和秀瑗都唤回神来。二人也摸不清十三阿哥在谢谁,既然提到茶又夸了点心,想必人家也是因教养好、识礼节,和宫人客气客气而已。
“奴才分内之责,十三爷谬赞。”
秀瑗和滺澜彼此不着痕迹的对视了一下,便双双俯下身行了礼,未曾想,他却又近前一步,将身后的十四阿哥与浅香一行人格挡开来。
“御前当差,可还习惯?”
音量不大,却有种掷地有声的清晰,滺澜四下望了望,见秀瑗也是一脸懵懂摸不着头脑,估摸可能是在问自己。到底在余杭家里有些许来往,还帮他擒过贼偷呢不是?人家十三爷可能也不好意思装不认识,随意关切几句。
“嗯,谢……”
才扬起头,正打算回话,却猛然见到浅香隔着几重宫人往这边望了一眼,就这一眼,让滺澜捕捉到一丝丝微妙不寻常的味道。
她!完颜滺澜!年方十五,未出阁,才过及笄就入宫到御前当差,宫规森严,教养嬷嬷、总管太监时刻管束,从未曾体会过男女之情。但是!她有个搜集天下世情话本的堂哥完颜亮,街头巷尾奇闻异事,他都能讲的绘声绘影。而且!她还有江澈然、江二姐两个挚友,曾带她听遍余杭姑苏大小戏园、评弹和昆班。就好比,虽没长刀短剑亲自上过战场,可纸上谈兵就不是兵了吗?
所以,只道是浅香这一眼,含着多少闺阁哀怨,万般愁思,欲语又还休;就如同,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点点小心机。哎呀,这不对啊?人不是要嫁给十四阿哥吗?他是个傻的吗?嗅出端倪心里更痒,滺澜忍不住一抬头,好家伙,十四阿哥比之前还面沉似水,他没瞧出他表姐眼神不对劲吗?盯着我们这头做什么?
彼此四目相对一瞬,仿佛被辣到眼睛一样,滺澜慌忙又低下头,假装若无其事的回了十三爷方才的问话。
“圣上在和太子殿下商议要事,你莫要去叨扰……”
许是懒怠再痴缠搭个,十四阿哥朝浅香摆了摆手,一撩衣襟跨步出了宫门。十三阿哥若有所思的往外望了望,见他弟弟等在甬道,朝请安恭送的滺澜和秀瑗温和笑了笑,快步跟了过去。
天色渐暗,宫道上琉璃盏里燃起灯烛,把红墙映照的影影绰绰。晚风送来凉意,吹拂着少年鸦羽般的辫梢,宝蓝色长饰穗不时扬起,衬着主人轻巧的步伐。
“十三哥认识她吗?”
走在后方的少年忽然开口,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止住了兄长的前行。十三阿哥背着手,轻轻回过身,眉目之间笑意柔和,点点烛光都藏入眼瞳,显然他此时心情很是喜悦。
“谁?”
他笑意不减,可似乎光影涌动间,又模糊看不真切容貌。后方的少年垂下长长眼睫,嘴角轻轻抿起,几番犹豫之下,终归还是没想好如何去追问。
“没谁……”
各怀心事的修罗场,以滺澜吃瓜被正主抓个正着而告终。我们小十四男友力爆棚有没有,虽然妹子get不到……
注解:
归置包袱捡捡(口语念lian三声):老北京话,类似于把边角细节全都找找。
养心殿总管太监:一殿总管事太监,主管这个地方,地位权利低于大总管。
下章再继续对手戏一下,咱们换地图副本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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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回首嗅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