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饭店里香气四溢,璀璨灯光下觥筹交错,小孩的尖叫嬉闹与大人的高声大笑不时响起。柯泉被吵得头蒙蒙发昏,屋里闷热得让他快喘不过气。不过,造成他此时身体极为难受的主要原因,还是酒喝得太多了。
今天是国庆假期结束后的第一个周五,阮老师带他们几个硕士生聚餐。阮老师想着难得硕士生里有两个男生,特意带了瓶名酒,想一起喝。柯泉估算了下,只有一瓶酒,自己和师弟和导师分一下,也没有多少量,至少自己不会喝太醉。
结果,开始倒酒时,师弟才开口说道:“我酒精过敏。”
柯泉失策了。阮老师也愣了。过了几秒钟,师妹说没事,她在家过年经常跟长辈喝酒,酒量也很好。
师姐和同届女生都不怎么喝酒,总不能让师妹一人喝,而且导师是想着有男生在才拿酒,柯泉很难推辞。
同届女生担心地小声问柯泉要不要紧。她是不管喝什么酒都是舌尖一碰就觉得涩得想吐辣得想哭,强忍住大概也只能喝一杯。师姐也是最讨厌喝酒。已经毕业的有一个师姐倒很喜欢喝酒,听说还兼职卖酒。导师从去年就跟他们说要锻炼酒量,为以后工作做准备。她真是极度厌恶酒桌文化。
柯泉低声道“没事”,往她杯子里倒了点儿酒,让做个样子,说自己以前工作也会参加酒局。以前喝醉酒的时候……柯泉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下,阻断回忆,之后又偷偷把女生杯子里的酒倒自己杯里。
于是,在导师和同门们惊讶他“外表这么瘦这么清秀,看不出酒量这么好”的赞叹声中,这瓶酒百分之八十几乎都被他一人喝完了。
柯泉以前确实参加过不止一次酒局,但他自己都觉得今天这次是不是喝太多了。不愧是名酒,喝起来味道很醇香,但好像也更易醉。柯泉感到不妙。这已经超出他估算的可控范围了。这种酒醉程度,自己又会变得“危险”。他趁着尚存的意识,道了声“去厕所”,离开包间,想去洗把脸,同时觉得胃里翻涌,能吐出来的话也会减轻醉意。
这家饭店的卫生间在拐角最内侧,里面空间太小了。柯泉前面还有两三个人在排队,服务员和客人来来往往几乎占满过道。柯泉此时身体力气不稳,没办法挤过去,决定站这儿等一会儿,也可以让刚才坐在导师身旁时刻保持在线的神经稍微放松一下。
柯泉不时侧身避让来往的人,人来人往难免挨肩迭背。他感到胃越来越难受,或许是也有感觉到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一直在瞅着自己的缘故。他还没来得及去寻那目光来源,就感觉自己被人摸了一把。
恶心感猛地成倍刺激胃部。但柯泉还是强忍下来,并迅速捕捉到那触感想要撤走的方向,不带任何犹豫地伸手抓过去。
以前,在人挤人的场合,柯泉也被摸过。他已经忘了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只记得那时大概是年龄小,他一直以为是别人不小心触碰自己,直到有次和父母出门,被他们发现后被教育了一番,他又自己上网看到了相关案例,才明白怎么回事。但是即使学会几种预防方法,这种事还是防不胜防。柯泉在地铁第一次勇敢地抓住对方并当面质问,对方不但不承认,还很嚣张道:“谁摸你了!谁摸男的。你一个男的那么自恋。”
那个时候他年龄依然不大,周围有很多人在看他们,他面对一个气势汹汹的成年人,不知如何应对,心里又气又怕。他装作镇定地要报警,却发现对方立马怂了。
“你一个男的我摸你干嘛,你又不是女的。”
眼下饭店里,柯泉这次抓到的男人,也是如此。对方一脸醉样,褐红肌肤汗津津的,柯泉觉得自己手上都沾满了油水。“你是喝醉了吧。”对方对柯泉笑着吐出一嘴酒气,并想把胳膊从他手中甩开。然而柯泉紧紧抓着他,他逃不掉。
不知道是不是饭店里喝醉酒闹事的情况太多的缘故,周围只有一部分人在始终看着他们,有的像在欣赏一出大戏般边吃东西边看,有的看一会儿他们就不管他们,继续跟同桌人谈事,有的看一眼他们然后跟旁边人接着刚才的说,然后再看他们一眼,再跟旁边人“来来来”碰杯酒。
“你这句话……”柯泉冷冷地看着他道,“意思是,女的就可以随便摸?”
此话一出,周围依然没人上前,但多了一些骚动。柯泉能在一片嘈杂中听到“就是”“什么叫‘又不是女的’”之类的声音。
对方脸色变了。他大概也听到周围人谴责自己的声音,恼羞成怒让柯泉“松手”。柯泉仍不放手。他让他承认摸自己的事实,并向自己道歉。
对方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似温纯儒雅的白嫩青年非但没有预想那样柔弱好欺辱,还如此强硬难对付,一下子被逼急了,破口大骂道,“长得男不男女不女以为自己是谁!娘们吧唧的玩意儿,呸!脏东西,不要脸……”
污秽肮脏的话语不断喷到柯泉的脸上。
柯泉面无表情。
畜牲叫的声音越大,越是说明它在害怕,它只会靠这种办法给自己壮胆。
这些话,柯泉也不是第一次听了。他不懂为什么他们偏爱把性别当做骂人的话,以为用另一种性别形容他,是侮辱人的意思。他也不懂他们为什么总喜欢把性骚扰跟性别挂钩,好像只要是某种性别或者不是某种性别,错事就会变得理所当然,或者就不再是错事。
“没事,强□罪不包括男的。”“旁观没事,只要不参与就不违法。”……
记忆里模模糊糊的声音传入柯泉的耳中。他身体也感觉到那时的疼痛。但是,他也记得,当那些人知道,强□男的其实也有可成立的罪名,迅速变得面如土色惊恐万分的模样……
骂声逐渐越来越低,直到被饭店喧闹声淹没。
对方本以为柯泉也喝了酒,会被自己骂怕而放松手上的力气,谁知却感到柯泉加大了手劲。他感到疼痛。刚才他像是把所有的脏话连带气势都吐出去了,现在他发不出任何音儿,也不知该做什么而感到仓皇失措。与此同时,他与柯泉对上视线,柯泉眼中的冷意使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仿佛温度真的下降了几十度。
“这里有监控。”柯泉说道,“即使监控没拍到你摸我,但是你刚才的声音一定有被录下来。”
对方视线躲闪,不敢与柯泉对视。从他这惶恐不安的模样,柯泉就可以看出他并没有醉,顶多微醺。真的醉到迷糊,是不会有这种反应。
“我现在报警,猥亵罪外,你侵害我的名誉权,还多了一条侮辱罪。而且,这里是公共场合。”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就是犯这个错误,气焰明显小了,弱到马上就要消失。
外强中干和真正暴戾的人,柯泉还是能分辨出来。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柯泉依然是要他承认做过的事,并且道歉,要让周围人都能听到。
“周围其实就有一个派出所。”柯泉又沉又缓的语速施加着压力,“你不想被你家人,被你周围认识的人知道,你摸别人吧?”
柯泉从他变化的神情中,猜到或许他是跟别人一起吃饭,那些人可能在楼下;或许他平时一表人才,对外形象颇好,而那些是对他来说必须保持好印象的很重要的人。
再闹大,就算不报警,也会被那些人察觉这边他造出的丑事。他刚才的言行,都已经给周围的看客留下极差的印象。
“说话也太难听了。”“什么素质。”“我刚才看到了,他就是摸他了。”……
周围的人基本上都向着柯泉,在议论纷纷中,突然听到一声响亮的“啪”。
他们几乎同时噤声,看到柯泉打了那人一记耳光。他们都懵了,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都没想到看起来那样文弱的人,怎么突然打人。那人也没想到,他刚刚只是小声……
“你只要再说我一个字,我就会打你一次。”
他听到柯泉的话,再次与柯泉对上视线。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彻底失了胆量。
柯泉冰冷到近乎无情的眸中,透出一种狠辣。那是真的能跟他搏命的眼神。
……
整个过程,是否有人在对准他们拍照录像?柯泉顾不上理会这些,他的意志力只够他撑住生理心理双重折磨。在被道歉后,在看着那人匆匆狼狈离开后,他的精神瞬间像失去所有的支撑。他感受到自己四肢都变得无力,差点儿倒下;脑袋除了晕沉,又多了疼痛;胃里翻江倒海快要冲出喉咙。他明白自己已经坚持到极限,马上又要控制不住自己……
又要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了。
卫生间终于没人。柯泉一开始本来主要是来洗脸,而现在一进去后却直奔隔间蹲坑前,刚俯下身子就呕吐出来,泪水也在这瞬间漫出,模糊了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