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入夏,天气就开始多变。尤其是山里。
中午的时候那太阳花花晃得人眼晕,到傍晚,竟然打起雷来。天边云翳滚滚,转眼天就黑沉沉的了,一场暴雨即将打下来。
刀家生火用的那个火镰,海棠已能用得得心应手。就是那大锅柴灶,她一个人生火炒菜做饭也都从容不迫。
婆婆和两个小姑子这些日子经常要在堂伯娘家做到戌时末才会回来。海棠就大大方方给自己整了这天的第三顿——晚饭吃。
屋外狂风大作,雷电交加,雨点子噼噼啪啪下来了。
海棠把蒸熟的红苕捡到盘子里,烫着手了,她把手指伸进嘴里含一会儿。
天空银龙游弋,紧接着一声霹雳,屋内突然陷入黑暗。
那盏黄豆大小的灯火被屋外的风雨打灭了。
闪电一道接一道,借着闪电光,海棠搁下盘子,转到灶膛那边在灶台上摸索着找火镰。
狗叫由远及近,外头沉重的脚步声顷刻响起。
海棠点燃灯火,一抬眼,就见到一个高壮的男人矗立在门口,浑身湿透,带着清冽的泥土味儿。
他一脸刚毅,唯有眼睛温柔似水。
他把扁担箩兜都扔到外头,人进来。
屋子不大,灯火也小,但是人在眼前总看得清了---他就像只落汤鸡。
他挎在身前的绣花布包却干燥。
海棠惊讶:“我以为你明天才回。你早上那么晚才出发的。”
刀莲生把包取下来挂在搁脸盆的木架上,再脱了上衣拧水,“东西卖得快,路上我又搭了一段马车。”
“怎么不等明天再回来?傍晚天就变了。看你淋这一身。又下雨又走夜路的,你也不怕困在山里。”
衣服拧得半干,再拿来胡乱抹脸擦头发,然后扔到木架上的脸盆里。他与她擦身而过,嘴上信口那么一说:“我有分寸,我去舅舅铺子里借了马灯。再说我答应了你今天回。”
海棠怔。
似乎她早上只是随口说了句“你早点回”的话吧。
柴火噼啪作响。
刀莲生坐在灶膛前,指一下那个布包:“里面的东西给你买的。”
海棠走过去把那个布包取下来,里头的东西一样样掏出来。
有一面巴掌大的铜镜,一把梳子,一块不大的棉布,最后还有一件棉质的小衣服。
衣服看起来像是件汗衫,无袖,比较短。
海棠拿在身前比了下,衣服短到只到肚脐眼儿的位置。很像现代女孩子夏天穿的那种高腰衣。
尽管现在是夏天,寨子里的女人很多都穿得少,胳膊大腿都露了出来,但是露肚脐眼儿的倒是一个也没见到。
她隐约明白了,这么柔软,用料又这么少,大概率是山里女人贴身穿的汗褂,就是说,这是山里女人的内衣。
海棠看看灶膛那边闷着头烧火的刀莲生,没说什么,又把那小衣服拿在灯下仔细看。
衣料是棉质的,摸着柔软,恐怕有些费钱。绣花样式很简单,不过是几何图样,都不能称之花样儿,远比不上汉家女子的巧手玲珑心,就跟这寨子里女人们身上穿的纹样一样,但因为彩线用的多,有七八种,所以看着花里胡哨的。
刀莲生余光扫过来,女人正拿着小衣翻来覆去看。
……他感到头皮发麻。
因急着赶回家,他把十几斤菜籽饼和他编的那些竹制品挑到集市上打包卖给了别的商贩,只得了应卖得的不到七成的钱。
母亲要他买的针头线脑些他都没闲钱买了,反正暂时娘也没有要给海棠做衣裳的意思。用这些钱,他先给海棠扯了一尺棉布——这是早就承诺了要买给她做姨妈巾的。
再给海棠买了女人用的零碎小东西,镜子、梳子。
睡一屋的时候才发现海棠没梳子。她每次都是张开五指,把头发浅浅抓顺了后直接编条长辫子。她头发发质好,又经常洗,以至于都没发现她从未用过梳子。
还剩了一点钱。经过一家成衣铺,见墙上挂着女人的各式衣服。可是钱不够,根本不够给她置办一身新的衣裳。踯躅不走,老板给他推销了价格便宜点的,窝尼家女人贴身穿的那种内衣。用的衣料少,棉麻的料子,虽比不上纯棉面料柔软,但是比粗麻也舒服多了。讨价还价,他给海棠买了件。
海棠若无其事的将东西一一收好,还是放进布包里,只字未提。
雨很大,落在地坝里,缤纷明快,在地面上一砸一个窝。
闪电一道紧接一道,大地时黑时白。
“你在烧洗澡水?”海棠看着水汽氤氲的锅盖问。
“嗯。”
海棠走过去道:“你去拿换洗衣服吧,我来烧。”
“差不多已经烧好了。”他说。
然后起身去把水桶提过来,揭开缸盖舀了瓢水把桶涮了涮,放在屋子正中。
先舀锅里的热水,再冲进凉水,伸手试了温度。
起身,甩着手上的水说:“你先洗。”
她昨天就没洗澡。
刀莲生记得她只要天气热,必定天天都要冲个澡的。
海棠看看外面,大雨倾盆,好像天被捅了个漏子。
“怎么洗?”她指指那牲畜棚,“天上下大雨,底下下小雨。”
刀莲生也看看那边,说:“等明天不下雨了,我把棚顶重新铺过。是该换棚顶了。去年我就想把棚顶修葺一新的,但娘说圈里都没养什么牲畜了,白费谷草,这事儿就彻底搁置了。”
他把那大水缸搬开,指着那里,“就这里洗吧。”
水缸下面是一大块石板,站上面洗澡不用担心泥巴地把脚弄脏。而且那地方有些倾斜,洗澡水可以直接流出灶屋。
“我去给你拿换洗衣服来。”
他裸着上身,冒雨出去了。
过了会儿再下来,戴了那顶竹编大斗笠,怀里抱着的她的蓝花布包袱,一点也没打湿。
帕子递给她,衣服给她放在石案上,人就要走出去。
“哎,你吃东西了没?”海棠喊住他。
“我把早上你没吃完的红苕带走了,晌午饭就吃的红苕。”
海棠没作声,走到灶膛那边,拿夹火钳在灶膛里掏了掏,片刻后脸现惊喜,“莲叶竟还没吃。”
刀莲生见她陆续夹了两坨黑乎乎的东西出来,还腾着白烟。
“什么东西?”
“你不觉得眼熟?”海棠扬眉笑着道,“烤红薯啊。不过好像你刚才又烧火,这会儿烤过了,有点糊。你将就吃吧。”
刀莲生伸手捡起来拿到灶台上磕了磕,砰砰的闷响,比早上烤得还糊。他把焦糊的外壳剥开,橘红色的瓤子一露脸,顿时一股香气扑鼻而来。他呼呼吹了两口后就大口吞下去半个红苕,扬脸,笑:“好吃。”
海棠笑嗔:“饿了啥都好吃。”
又说:“你出去吃,我要洗澡了,免得水冷了。”
“嗯。”
刀莲生先到外头箩兜里提了个东西进来,是马灯,那灯防风又防雨。
他把马灯点着,把马灯挂在屋外墙上,就蹲在房檐下剥烤红薯吃。
海棠吹灭了灶台上的油灯,只借着门口的马灯的光线洗。
屋内昏昏昧昧。
条件不允许,没有香皂沐浴露,也没有洗发水,只能简单洗洗,涤荡一下身上的汗渍。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变小了很多,雷声也渐行渐远。闪电只剩下余威,偶尔蹦跶一下,悄没声息地在天尽头灼烁出一道青白色的光,不再狰狞可怖。
他背对她蹲在门口,随着屋外的光亮由暗到明,他始终不曾动弹,连脖子都没转过半分。
他觉得昨日他母亲他妹妹,甚至是他,都有愧于她,于是他今日尽自己所能表达歉意。
海棠漫不经心的笑一下。
屋内寂静。
人在看不见的时候听觉就特别灵敏,一丝一厘的声音都逃不过。
水流声清越,穿衣声细碎,脚步声踢踢踏踏。
刀莲生知道海棠洗好了,她起身了,她在穿衣裳。
他拍拍手上沾染着草木灰和烤红薯的瓤子,正要站起身来,一条细软的手臂,随意地搭上了他裸露的肩。肌肤相触的瞬间,他几不可察的挺了下脊梁。
他闻到了她身上靠近的还带着水汽的温热气息,他全身绷紧了。
海棠俯下身:“我说让你想给我买什么就买什么,你竟自作主张直接就给我买了贴身内衣回来。”她的嘴唇贴在他耳畔,声音懒得像太阳底下的猫,“说说,你安的什么心?”
刀莲生:“……”
两人隔得近,她说话很轻,像咬着他耳朵在耳语。
刀莲生动了动蹲麻了的两条腿。
他想说给你做姨妈巾的棉布我都给你要过了,何况是女人贴身穿的小衣?但又不好意思,改说道:“没多的钱,只给你买得起便宜的衣裳。”
他进屋去了。
也是摸黑洗澡。
满满一桶水,他抹了裤子,脱得精光,然后毫不费力地把桶提起来,“哗啦”一声,直接把水从头淋到脚。
海棠立在门口,无声地笑了笑。
腹饱,不淋雨,有个憨男人疼,她感到惬意。
雨彻底停了,乌云散去,院里繁星满天。
天高云阔,他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