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午饭做得有些久了点,按理说那些豆饼原就是蒸熟了的粮食做的。阴干后,平时封藏在土陶罐子里,现在只需要拿出来上锅蒸过心就可以了。不用像早饭吃的那玉米饼,要和面,要发面,需要时间。
索性刀具都打磨完了,水碗里剩下的水都倒在磨刀石上冲洗下。
刀莲生把所有的刀具收拾收拾,有些挂到堂屋墙上,有些收在台台柜柜架子上,有些扔墙角,砍柴刀拿去灶屋头放碗柜上面。
灶屋两个女人背对着自己,一大一小,一高一矮,正身子挨着身子挤在那张石板做的案板边,嘀嘀咕咕,悉悉索索,不知在做什么。
刀莲生踯躅不走,探头觑看。
过了会儿,只听海棠嘀咕说:“感觉不太够诶。再搞一点点进去,然后你再把剩下几个辣椒扔进去,这样能够捣均匀点。”
莲叶小声道:“嫂子,放太多了吧?盐巴很贵的……”
“能贵到哪儿去?我们那儿一块钱一大袋。一袋就是一斤。”
“嫂子,你说笑的吧?”莲叶惊呼。
“我童叟无欺。”
“哎呀,够了够了,嫂子,你别再放了!”莲叶又惊呼。
“辣椒这么多,这么点盐巴,可能没味儿。你不知道我两天没吃咸的了,又喝水又喝茶的,嘴巴都要淡出个鸟来。你嘴巴不淡吗?”
莲叶看得胆战心惊,伸手想拦住把盐巴当泥巴放的海棠,忽然看见刀莲生,脸色倏地发白。
“不过只放了一点点啦,你大惊小怪的。诶,你把辣椒扔进来呀。”海棠又往石臼里抖了下手腕,然后注意到了这次莲叶居然一声不吭,才瞧到她双眼发直地看着自己身后,不由得顺着她的视线扭过头来。
刀莲生同两个女人对视一眼,然后他的目光下移,看见海棠手里抱着了圆嘟嘟的黑褐色的小陶罐——那是家里盛装盐巴的盐罐。此时盐罐封口的牛皮纸已经揭开,她手里拿着个小木勺,满满一大勺白生生的盐巴。
视线再移到他处。
石做的案板上搁着莲叶先前刷洗干净的石臼,已经用抹布抹干净了水渍。案板上那块切菜用的厚厚的木头菜墩子上摆着从灶膛的灰堆里烤好的二荆条长辣椒,一部分已经进了石臼,菜墩子还剩了四五个,莲叶手里拿着两个辣椒正要往石臼里丢。
海棠眉头一挑:“你那是什么表情?有问题吗?”
刀莲生默默转开眼,把砍柴刀放到碗柜上,再拿起葫芦瓢,舀了满满一大瓢水出了门,很快外头传进来哗啦啦的冲洗声。再然后他把水瓢撂到缸盖上,再没进屋来。
海棠冲莲叶安抚的笑了下,莲叶发白的脸色慢慢好转,但是眼里仍有隐忧。
白氏和大女儿没一会儿也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了。
天儿好,午饭仍旧在院坝里头吃。
海棠出来叫刀莲生把晾晒在院坝里的农具简单收拾归拢下,腾出块地方来。
刀莲生忙哦了声赶紧行动,完了后他又去洗了道手,出来灶屋就要去提蔑桌。
海棠已经对这个家熟悉了,率先去堂屋外墙檐下把那个蔑桌提了过来,倒扣着摆放在离灶屋门口不远处的一块好地上。又去把矮板凳端出来,围着蔑桌一一摆好。
第一回,刀莲生生了“娶个媳妇儿回来还是有点好处”的感觉。
两个妹妹也勤快,他无事可做。
原地站了一会儿的工夫,蔑桌、板凳、饼子面汤和配菜,都已摆在他跟前了。
白氏拾掇拾掇完毕坐下来,几个女人也依次坐下来。
刀莲生看看自己这一家子的女人,老的老,小的小,美的美,俏的俏,再看看她们身上穿的,那一蔑桌上摆的,粗衣粝食,他心头蓦然生出一股莫名的豪情壮志,想,他一定要勤快些,努力做到海棠在母亲和堂伯娘面前所畅想的那样:把刀家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午饭跟早饭一样简单,豆饼配早上那种稀垮垮的灰面汤和一盘烤辣椒。
刀莲生手拿着豆饼嚼的时候,特别注意母亲和大妹妹夹那烤辣椒碎吃的表情。
只见刀莲荷伸筷子去夹辣椒,这才注意到今日的烤辣椒不是简单地撕两下撕成条,或者像她做饭的时候根本就不撕碎,而是直接简单粗暴的烤好了后拍掉草木灰就装盘子端上来。
今日这一盘烤辣椒是捣碎了的,辣椒皮辣椒籽都碎得分明。
并且,里面还拌了野香葱节节。
她古怪的扯了下嘴皮子,没说什么,然后夹了一筷子烤辣椒就塞进嘴里,还没开嚼,葱香味儿扑鼻。嚼两口,脸上的表情顿住。她默默看看妹妹莲叶。
莲叶闷着头小口咬着豆饼,再小口抿一嘴面汤,谁也不敢看,更不去夹辣椒碎下饼子吃。
刀莲生突然觉得心酸,他伸筷子夹了老大一筷子烤辣椒碎,隔着中间的海棠,倾过身体,伸长筷子,把烤辣椒碎小心地搁在莲叶手里那个咬了几口的豆饼上。
莲叶手顿住,缓缓抬起头来,看见是他,眼睛逐渐泛红。
刀莲生若无其事收回筷子,“别光吃饼,配点辣椒吃,好吃些。”
海棠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下刀莲叶,“小妹,下次让你哥坐咱俩中间,好方便他给你夹菜。”
莲叶害羞地冲她抿嘴笑了下,低下头,继续小口吃嚼着搭配了烤辣椒碎的豆饼,双眼渐渐发亮。
海棠没停消,把自己咬了两口的豆饼伸到刀莲生眼前,“你给我也夹一筷子。”
刀莲生不理她。
海棠也不气也不恼,反而笑了下,自己伸手夹了一筷子辣椒碎,丢进嘴里,吃得吧唧吧唧的。
斜对面刀莲荷将三个人的互动看在眼里,脸现嫉妒,重重地哼了声,然后动作幅度很大地把那盘烤辣椒碎拖到旁边白氏跟前,“娘,你尝尝今天这个辣椒。”
白桂景还一筷子没吃。
桌面上儿子女儿和媳妇之间的眉来眼去和暗战她压根儿没注意。她一手端着面汤碗,一手拿着个豆饼,脑子里想着地里那些活儿,只恨不能不吃不喝不睡,一天就把旱地里的事情全干完了,好腾出人手来侍弄秧田了。
寨子里那些动作快的,已经把秧田的耙平好了,撒了一遍粪肥养着田了。可他们家还没开始犁田呢。
刀莲荷的大动作把白氏的思绪拉回到眼前来。
闻言,她就搁下面汤碗,伸筷子夹了一筷子辣椒碎,也才注意到今日这烤辣椒的做法有些怪,多看了两眼。然后丢进嘴里,只嚼了一口,嘴巴停住,看一眼小女儿,再看一眼儿子,又慢慢开始嚼动嘴里的东西,并没说什么。
刀莲荷愤愤不平,但倒是把那一盘子野香葱拌烤辣椒碎吃了三分之一去,只觉得满口留香,两个豆饼根本就不够她下菜的,第一次觉得好像没吃饱。可饭后又不得不去灌了好几碗酽茶,这才感觉真饱了。
吃过午饭,碗筷锅和灶台这些照样是海棠负责收拾。
白氏带着两个女儿,嘴巴上茶水一抹,又背上背篼扛两把锄头上坡去了。
灶屋没房门,从来都是洞开着的。
白氏上坡前,海棠在灶屋内舀水准备刷锅的时候,无意中看见她拉着儿子刀莲生两个站在地坝边说话。
海棠就放轻手里洗刷的动作,竖起耳朵听。
白氏说:“我晓得出了力气的人,想吃点咸的。今次就算了,下回别这样整了。盐巴太贵了。也就是家里没养猪了,去年没做腊肉才省下了点盐巴。我还想留着农忙的时候炒俩好菜的时候用呢。”
刀莲生嗯了声。
静了片刻,白氏再说:“嘴巴要是实在淡得没味儿,家里往年做的豆豉和干腌菜还有小两坛子,一直没开封,舍不得吃。哦对,泡的野山椒和萝卜也还有一小坛。没多的盐巴了,今年我就没敢往那坛子里再添萝卜和辣椒。你要是想吃点咸的,就叫你媳妇儿把泡菜坛子里的酸腌水舀点出来做菜下饭吧。”
刀莲生又嗯了声,多的话没有。
即便不上坡下田,待家里,只要你肯做,想得到,要做的事情也很多。
母亲和妹妹们去地里了,刀莲生也把那把磨得发亮的蔑刀往腰背上一插,戴好包头布,就往后坡上去。
走了几步听见后面脚步声,他也没回头,放慢步子:“你留在家里。”
身后的人问:“你去哪儿?”
“砍竹子。”
“噢,那我跟去看看。”
砍竹子有什么好看的?
他今天都被她看了大半日了!
谁喜欢被人盯着一直看啊?做活儿的时候搞得他一点都不自在,好几次蔑刀差点把他的拇指都划出血了。
刀莲生回过身去,果见海棠立在他几步远处,还在甩着手里的洗锅水。他冷肃着脸道:“你的尿罐不倒了么?”
“哦,对啊!”海棠惊呼了声,随即嬉笑道:“哎呀,只怕都要腌入味儿啦。”
他就知道!
继续说:“还有你换下的衣服也还没洗。”
“哎呀,是呀是呀,我衣服还没洗呢。你要是不提醒我,我都忘了。”
海棠于是问刀莲生河沟在哪里啊,堰塘在哪里啊,洗衣服在哪里啊,家里有没有肥皂啊……问题一大堆砸来。
他就知道!
刀莲生想起昨晚的事情,更不答话了。
她多问几句,说不定这衣服就变成他来洗了。
他的事情很多,可没空给她洗衣服。
这么多家务活儿不做,还老跟着我!还闲待着!
刀莲生不再理会海棠,背着蔑刀转身往后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