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一走,海棠立刻翻身下床。
光着脚板儿踩在泥地上,地面不平,硌脚,还有些阴冷,忙弯腰下去瞪大了眼睛找了找。
很快她就在床底下找到一双红色绣花鞋。海棠把脚囫囵套进去,大小正合适。
抬起脚瞅了瞅。
布鞋,红色鞋面白鞋底,已经脏污得不成样子了。但是鞋面上绣着的鸳鸯花卉纹,仍很清晰显眼。
这是典型的古代女子出嫁时才会穿的绣花鞋。
然后她拖着两条有些僵硬的腿挪到了木格子窗边,凑近了努力往外看。
外面是个大院子。天然片石铺成的地坝,很潦草,地坝不平,一些地方有积水,石头缝里都是野草,边角处长满了青苔。右手边堆着几个一人高的谷草垛,草垛下几只芦花鸡慢条斯理踱着方步,在草垛里这里啄一下那里啄一嘴找虫吃。还有一只鸡,正跟条大黄狗在院子里追逐玩耍。再远处的地坝边,摆着一个长方形的大石槽,里面半槽子红苕浸泡在水里。石槽旁边倒着一只烂背篓,还有两个大木桶和一根竹扁担。地面湿漉漉的,想来是谁原本准备要在这里洗红苕的。
没看到什么人。
但这也足够了。
这绝不是在城里,乡旮旯才会有这么接地气的院坝,才会养鸡、养大黄狗。
海棠吃了一惊,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她此刻又是谁。
回身环顾屋内,这才瞧到床头那张柜子上靠墙立着一个圆形的金属东西,正反射着白光。
她扑过去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一面巴掌大的铜镜。镜面打磨得很光滑,能照出人影子。
她慌忙拿着镜子重又走到窗边,借着外面的天光努力揽境自照。
只见镜子里一张秀美的瓜子脸,小巧的翘鼻头,白肤,杏眼,樱桃小嘴儿配嫣红的唇,不是她傅海棠是谁?
海棠长松了口气。
再看镜中人,她脸色憔悴,双目无神,一个歪斜的古代妇人才会挽的发髻松松垮垮的缀在脑袋上,散落的几缕长发黏在颊边——这人分明就是自己,可又好似不是自己。
海棠低头看看身上,布衣荆裙,绣花鞋。
看来不是借尸还魂,她有种穿越到异世界的强烈感觉。
海棠有些懵然了,未知的世界陌生的家,她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抬眼看看这个又昏暗又穷酸的卧室,眨下眼,她好似又看见了自己死时的那一幕:一楼大厅中央,她安静地躺在一滩血泊里无知无觉,周围拥着许多看热闹的病人和家属。旁边还有个穿粉色护士服的女孩儿,比她还年轻,仰躺在地呆望着四层楼顶上的玻璃天窗,阳光自天窗射下来,她的肚腹微微隆起,身下,艳红一滩……
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海棠忍不住伸手摸摸脸、摸摸后脑勺,都无恙。没有纱布,没有针管,也没有牵着输液的塑料长管……
忽听得吱嘎的一声,惊得她身体狠狠打了个颤。
是那道陈旧的破门板,自外向内被推开了。
那老妪去而复返,进屋后随手关了房门,抬头一见她下了床还站在窗边木呆呆地立着,倒愣了下,“你在看什么?——快来趁热吃。不是饿得很了吗?”也不等她回答,朝她一招手催促道。
仍是满满一大碗米粥,浓稠有度。这次老妇人还拿了一个馒头来,一起搁在床头的那张木柜子上。
“吃慢点,别噎着。”老妪叮嘱道。
因先已喝了一碗米粥垫了个底,海棠不再狼吞虎咽,她细细啃着馒头,就着一大碗喷香的米粥坐在床沿上慢慢地吃。
她偷觑老妪。
对方挨着她坐在床沿上,侧头看着她的眼里满是慈爱。又不时伸手,把她掉落在脸颊旁的长头发夹在耳朵背后,冲她怜爱地笑一下。
海棠仍有些不可置信,自己真是这老妇人的女儿?还都叫海棠??
想了下,她试着轻喊了声:“娘——”
“诶!”陈氏动情地回应道,眼眶迅速泛红,涌出泪意。
“……”海棠心情复杂,看老妪的眼泪花花开始往外流,忙搁下碗,捉着陈氏的手讪讪地安抚道:“娘,你,你别哭啊。我好好的,你还哭什么呀?”
喊了第一声,第二声再喊娘已经不那么尴尬。
海棠又连喊几声,学着老妪之前给自己拍打后背的样子,轻轻拍打陈氏的后背,“娘,别哭了,看你,有啥好哭的嘛?”
“你醒倒是终于醒了,叫娘心头的大石头落了地。可是,现在这局面要咋整?你以后要怎么办呢?娘哭,那是为你下半辈子焦心呐。”
陈氏捉着袖子抹泪,就此打开了话匣子。
海棠想知道的,不需要想法子套话,统统都知道了。
“……你这孩子也不知道咋回事,成亲之前,人家媒人都给我们说清楚了的呀,当时也是你自己点头同意了的,还说男方家里穷就穷点,只要人家愿意娶你做正室就行。你自己说,你当时是不是这么说的?那你还跑回娘家来干嘛?”
“也不知道你出了啥事儿,我和你爹问你为什么要跑,你打死也不说话,整个人只跟丢了魂儿似的。”
“你都是再嫁的人了,又不是大姑娘上轿子头一回,入洞房难道还怕吗?新婚当晚你跑掉,这这……嗐!随便哪个,就是再穷再烂的人家,也受不了新妇洞房夜跑掉的耻辱吧?现在人家找上门来要说法,也是该他的。”
“还好你夫家人老实,可能也不想事情闹大了双方都难堪,他家只来了他一个人讨说法。要是那些豪横的人家,来一大堆亲戚,准得先把咱家砸一遍再谈事情!”
“你爹打你,你也不要生他的气。一来,他也是给你气狠了。二来,打你,也是做给你婆家人看的。好叫他们不再打你,叫他们看看我们傅家不是没家法没教养才教出你这样的女儿来。我们也是有家规的,做错了事情都要打。我们教训过你了,你若还能回婆家去,那头也会给你少点苦头吃。”
“哎,你爹用心良苦啊。怕只怕,人家不想要你了。”
……
老妪絮絮叨叨,海棠静静听着,很快就把自己的现状和处境捋了个七八分明白。
她是这老太婆的女儿,无巧不成书,也叫傅海棠。
只是,她嫁人了,不是头婚,还是二婚。
只不知什么原因,兴许是男人在洞房里对她很粗暴还是怎么的,总之在新婚夜,她不管不顾地连夜跑回了娘家来。她在这里的便宜爹狠狠打了她一顿,打得她昏死过去,躺床上两天了,害得便宜娘担心得不行,直到现在她人才舒醒过来。
而她当初愿意嫁给现在这个丈夫的原因是,名声不好。
她有个心上人,但是那个心上人被抓壮丁抓走了,一去几年无音讯,熬大了她的年纪。再不能等了,家里就做主把她嫁给一个有钱人家的病秧子,可对方竟在洞房夜死了,从此她得了克夫之名。头婚丈夫一下葬,她就给婆家扫地出门了。娘家人也不能养她一辈子啊,待了一年,逐渐嫌弃她,本来打算上吊死的人,这时候竟然还有人愿意来聘她做媳妇儿,一家子立马答应了婚事。
听到这里,海棠不禁好笑,她还真跟洞房无缘呢。
前头一个丈夫,在入洞房的时候死了。后头一个,她在入洞房的时候,跑了。
“……你夫家虽然人口多,但是你丈夫那些兄弟都不在寨子里,他们全去了外面讨生活。听说已经在外头成家立业了,不管家里。不管也好,你嫁过去,就不会跟兄弟媳妇儿闹矛盾,分家产。他家也没什么家产可分的,就几亩薄田旱地,都不值钱。”
“行啦,你在屋里待着自个儿好生想想吧。婆家那边,你爹说了,你是一定要回去的。这门婚事决不能退了,退了你怎么活?你爹那个暴脾气,恨不得直接打死你省口吃的。好了,该说的我都说尽了。你不要任性。都嫁过一回的人了,洞房夜咬咬牙就挺过去了,有什么好怕的?哪个女孩子成为女人不过这一关?更可怕的还在后头呢!到时候生孩子,完全是去鬼门关走一遭啊。再难的关卡都要过,这就是咱们女人的命!行了,你好好想想吧,我出去看看你爹跟你丈夫谈拢了没。”
陈氏长叹口气,起身离开了房间。
木板门关上,重沉沉的寂静,把小小一间屋子弄得空空洞洞。
米粥喝完了,馒头也吃干净了,海棠伸长手臂把碗放在床头柜子上,人倒下去,仰面望着发黑的帐顶,久久回不了神。
直到有人暴喝了一句:“她就是死也得死在刀家!”海棠被惊吓得再度弹坐起来。
凝神听了听,貌似人就在隔壁说话。
她迅速溜下床,趿拉上绣花鞋,摸到门边竖耳细听。
啊哈,真的就在一墙之隔的外面说话呐!
“哎呀贤婿,瞧你,什么傅老伯,听着多别扭!我是你岳丈这事儿这辈子都改不了了,快别再喊我傅老伯了,再喊我可就要生气了!……是是是,我和你岳母都明白的,一切都是海棠的错,那晚她跑回来时我们就狠狠教训过她了。我们要她回婆家以后遵从三从四德,孝敬婆母,跟丈夫举案齐眉,这些都教过她的。本来打算第二天就把人送回去,但是她病了,我和你岳母就想着让她在娘家养养身体也好,省得给你们添麻烦。不过你既然亲自来了,正好就把她接回去吧,她也将养得差不多了。这一趟,就算是你们两口子新婚之后的回门哈。”
“她跑是跑了,但绝不是要退婚的意思。贤婿啊,我们也没瞒着你,她是嫁过一次的人,但是有个隐情你却可能还不知道。海棠前头那个,正是在新婚夜没了的。海棠可能是心里还有些阴影,所以才会在新婚之夜跑掉。”
“她虽是二嫁,可前头那个,唉,不好讲,我们海棠也是冤得很呐。一些不知根底的乱传我们海棠克夫,实际前头那个她嫁过去后才知道那本来就是个病秧子,病得快要死掉的那种。我们上当受骗了,只怪媒婆当初把对方吹得天花乱坠,其实我女儿嫁过去就是冲喜的!”
“当然,我们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贪图人家给的彩礼高,倒把女儿坑害了。所以你看你这回,穷家薄业的,只给一头骡子当聘礼,我们就愿意把女儿嫁给你,可见我们是真心喜欢你这女婿的呀。也想要女儿过得好,有个男人真心疼她,其他的我们都不在乎了。”
“你想想,冲喜,还能入洞房吗?肯定不能啊!所以,海棠其实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哩,你小子可捡着大便宜喽。”
……
海棠听了半晌,只听见个老头儿说话,那嗓门儿又急又响,说话又快又强势,完全盖住了别的声音。她那个现任丈夫好似一直没吭气,海棠都开始怀疑老头子是不是在对着空气说话。
实在太好奇自己那个丈夫了,海棠忍不住去拉房门,想要看看那个据说来退婚的夫君是个什么样子。
老旧的木板门悄悄斜开一条两指宽的缝,她眼凑过去,正巧看到斜对面正襟危坐着一个脸膛微黑的青年,顿时愣住了。
嘿,男人是有的。
呵,看穿着,好像还是个少数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