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叶渡并不长,已能远远瞧见对岸花红柳绿,船夫快挣到钱,心里欢快,“快到了,太阳也出来,真是贵人出门多风雨,总也会雨过天晴。”
影莺迷糊中发现小姐发髻被风吹乱,赶紧拿出杨木梳,清芷却挥挥手,自己将头发弄好,不想如此夸张,毕竟对面还坐着人。
晏云深随手挑开舱帘,目光放远,从潋滟水色上延伸,直到山间一片苍郁的木丛中,笑道:“绿藓青苔,苍崖翠壁,黄杨木长在此处,确实孤单了些。”
他讲得意味深长,勾起清芷的好奇心,早听说晏家公子皆有学问,尤其五爷与六爷更是登峰造极,晏云深十六岁便中了进士,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如今又高升户部侍郎,忍不住也朝外瞅了眼。
“不过我倒觉得黄杨木不冤,最起码有人欣赏,不至于托孤心而谁识。”
清芷更不明白,挑眼望去,正对上一双幽深灼灼的眸子,连忙又收回来。
她想继续听,人家却不愿讲,等船靠岸,两人分开时才作揖,“多谢小娘子让我上船,后会有期。”
清芷担心对方到京都就职,岂不是一路,故意放冷声线,“我与公子以后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此乃桃叶渡口,送人去,迎人来,小娘子总还要回来的。”
简直疯话,她懒得理,转身看到影莺将木梳放入袖口,忽地顿了顿,原来是说黄杨木制梳,被闺阁喜爱,六一居士早写过①。
晏家六爷倒是有趣,可惜太爱卖弄学问,故作高深,她看他的官也做不大成。
晏云深晓得对方心思,刻意等人家走远,方才叫小厮去寻轿,还未离开,听船夫在渡口喊:“公子,公子!”
他问有何事,见对方手上卷着张纸,已被雨水打湿半边,“公子请看,好像是封信,我也不认得字,若没用就扔了,万一要紧,还需找到失主才是。”
晏云深伸手接过,打开瞅了眼,笑说多谢,从怀里掏出银子,“一点心意,收下吧。”
船夫乐得嘴裂开花,直说爷再回桃叶渡,千万坐自己的船,保证分文不收。
晏云深应声,一边用手巾擦纸上的雨水,虽是被水湿透,字迹仍清晰可见。
“吾儿务以大局为重,留在晏家,以观后效,切勿回京,慈父安睿儒。”
原来安家并不同意和离,这位小姐真胆大,擅作主张,晏云深将信叠好,不觉勾起唇角。
能从那么高的树上跳下来,也知性情了。
可惜有主意是好事,莽撞却不该,到时后悔,断然无退路可循。
胆大之徒清芷与丫鬟们继续跋山涉水,十日后回到京都,累得人困马乏,终于踏上自家地界,心情晴朗,尤其是影莺与映寒年纪小,先掏钱买糖糕,喂饱肚子再往家走。
影莺吃得腮帮子鼓鼓,好奇道:“怪了,虽说咱们离开得急,赶不上去晏家接,现在也该有人来迎的嘛。”
映寒打着哈欠解释,“时辰太晚,兴许人等不到,走了也不一定,璐儿那厮又该扒皮了,平素里最会偷懒。”
只有清芷心里清楚,自己假传圣旨,先斩后奏,安家上下还不晓得呐,也是她仗着受宠,才敢姿意妄为,大不了跪几日祠堂,被爹爹训斥几天,总也能过去。
趁着天未黑,急匆匆走,不便从正门去,只从侧门入,谁知刚过巷口,远远瞧见成排手持利器的兵士,全副武装,肃然而立,夕阳西下,红霞落到银制铠甲上,仿若鲜血。
影莺心性急,不知发生何事,一股脑往前冲,被映寒扯住,两人回头看清芷,心里都没底。
无缘无故门外围士兵,预感不对,先躲到巷口的梧桐树下,左右有行人路过,她给映寒使眼色,对方会意,几步拦住一个带小娃的大娘,先取下一滴油金簪子,放到孩子手中才开口:“大娘住在附近吗?”
对方本来脸色并不好,直到看见金灿灿的首饰,笑意才绽放眉间,掏帕子擦汗,“我住在隔壁,小娘子有事?”
映寒点头,“我与小姐来这此地投亲,一路上耽搁久了,今天才到,却不知这家为何门口围着官兵呐。”
听到官兵两个字,大娘立刻紧张起来,一把将她拉到边上,悄声回:“哎哟哟,小娘子别这么大声,原来你们是这家亲戚啊!“伸手指向灰白的高墙,越发压下声,“怪你们来得不巧,安家出事了!就在前几天,突然冲进去好多官兵,说什么锦衣卫的人,直接就抄家,杀的杀,卖的卖,你可别傻乎乎往上凑。”
映寒一颗心直往下坠,脸色苍白,“大娘别胡说啊,安老爷一生清廉为官,前几年才升的国子监祭酒,怎会出事。”
瞧她不信,哆哆嗦嗦怪可怜,大娘苦口婆心,“好端端骗你干什么!整条街上的人都知道,就算出街口,再拐三条弯,也都清楚,前几天才发生的事,我看你年纪小,回去多劝劝你们小姐,别再往跟前撞了。”
小娃等得不耐烦,拽阿娘的手,大娘没法,塞块糖到嘴里,孩子依然不满意,只得又拍拍映寒,叹气离开。
映寒只觉天都塌了,浑身发软,扶着墙根,半晌才回过神 ,提气往梧桐树下跑,却看前方空无一人。
凭她喊了一声又一声,除飞过的鸟儿扑棱着翅膀落下,根本无人搭理。
小丫头一口气堵在胸口,倒在地上。
夜来霜,寒潭清,梧桐树缺秋月亮,烟光落在水面,荡荡悠悠,雾气迷离。
春水河上花船流动,丝竹悦耳,两边妆楼临水,影照婵娟,乃京都最有名的风月场。
雕花船舱内,清芷睁开眼,望着陌生的环境,听耳边水浪翻滚,意识恍惚。
竟又回到船上,仔细回忆,正与影莺等映寒,忽地从巷中涌出来官兵,二话不说便拽人,推推桑桑之间与影莺失散。
紧接着被塞到一顶轿中,绑住手脚,嘴里堵上东西,恍惚之间又被带到河边,几搜花船临岸而停,清芷虽没见过,只看上面打扮得妖娆女子,也知乃酒色之地。
她拼尽全力想逃,可惜如花似玉一个弱女子,怎能从两个魁梧士兵手中挣脱,很快被强灌下盏酒,再不知发生何事。
夜色已深,船舱里极暗,只有盏煤油灯忽灭忽明,抬眼打量四周,狭小地方只放得下一张床,鱼腥味充盈鼻尖,还夹杂着潮湿水汽。
清芷的手腕火辣辣烧,下意识动了动,幸而没被绑住,先换个舒服位置,长出几口气,她不傻,晓得家里出事。
正六神无主之时,外面响起脚步声,一男一女悄悄说话。
船舱门板薄,半点不隔音,夜又安静得很,那声音便十分清晰,只听女子问:“里面的丫头醒了没?你们可别灌多了迷药,到时不好交代。”
①欧阳修曾写过一篇关于黄杨木的文章,说这种木材长不高,不被人赏识,十分可惜,但却可以做成梳子,被闺阁所用,晏云深大概这个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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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无处不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