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清芷做梦,绵长悠远的梦,梦里尽是前尘往事,正是天真无邪的年岁,一会儿在家里的茉莉花架下赏花,转眼又到晏府水榭中喂鱼。
天空下起雨,满天梅子香,湿润润,黏乎乎,在皮肤留下一层道不尽,说不清的缠意。
抬头瞧乌压压的天,云层厚得像新摘的棉絮,层层叠叠,风一吹,树影婆娑,晃晃悠悠又有夜幕星光,人在点灯,一点点照亮青黑的天,白光围在弯月边,散啊散,飘的飘,她静静盯着,忽地从屋檐摔下,寻思又要被父亲骂了,山匪一般,全然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可爬得高,望得远,那花园里的亭阁楼台,假山湖水尽收眼底,别有一番滋味,她最喜欢。
噗通落了地,没有想象中的疼,好像砸中人,是书允——心里的弦松了松,却有一股子幽香荡到鼻尖,不是往日的兰花味,想问他何时换了香,翻身去看,猛地睁开眼。
秋高气爽,明媚阳光透过窗楞散进屋,金丝打在花帐上,留下斑驳影,她有些茫然,不知身在何处,直到看见锦被上绣着鸳鸯,才回味起来自己嫁了,如今在晏府,那昨夜——扭头去看,只有紧紧抓住绣枕的手,旁边已空无一人。
起身揭开纱幔,影莺与听琴早端着银盆与衣服等在床边,伺候梳洗。
她想问书允在何处,碍于听琴不好开口,先默默洗脸梳头,挽起乌黑的发,别上一枚玉凤簪,穿上月华裙,清芷素来不喜欢大红大绿,只在新婚之日特别一次,如今恢复淡雅妆容,越发像朵刚出水的荷花。
听琴出去备饭,屋里只剩影莺,她方开口,“见到少爷了吗?”有些害羞,仿佛自己一步离不开他似的,嗫喏道:“总要一起去给老太太请安。”
丫鬟垂眸不回应,低声问:“小姐昨夜睡得可好,我看晚上好久才灭灯,只怕今早起不来。”
这丫头平日和个八哥似的,没话还找三句,此时倒一脸恹恹色,难道在别人家性子也跟着变,清芷忍不住玩笑,“问你话呐,又打马虎眼。”
却看对面咬紧嘴唇,似有千言万语压在心中,直把眼圈都憋红了,半天才回:“不,不知道。”
无缘无故,神色慌张,清芷佯装肃起脸, “咱们从小一处,如今唯有你与映寒跟着我嫁人,她又是个满嘴规矩的,我才不指望,只有你贴心,竟还有话藏掖。”
影莺听出她生气,急得泪珠子吧嗒往下掉,拿帕子一边擦一边回:“小姐,不是奴不想说,只是映寒姐姐嘱咐过,没影的事不能随口乱讲,让小姐烦心,昨夜我与听琴守在屋外,烛火刚灭,姑爷就出来了,直接离开园子,不让人跟着,本来我以为很快能回来,但一晚上都没见人,第二天早上又从门房那里听到闲言碎语,说昨晚姑爷竟然出府,到现在都没归家,他们——还传姑爷早在外面有个相好的,是什么楼的歌妓。”
歌妓——清芷愣住,昨晚她醉了,根本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既是影莺亲眼看到,空穴不来风,晏书允肯定没待在屋。
难为她还以为对方去忙公务。
洞房花烛夜,新郎外出不归,清芷心里一凉,立刻意识到传言只怕是真。
可又不敢信,青梅竹马长大,人竟变得如此快,本来充满期盼与温暖的心砰地一声被砸个窟窿,直往深渊里去。
眼见脸色青白,影莺忙换了语气,“小姐别往心里去,我想是下人们乱传,姑爷可能真有急事,再说——就算他被外面迷住眼,如今小姐已进门,相信不出几日便不会糊涂了,还是息事宁人得好。”
“息事宁人,谁教你的话!”清芷冷冷地问,心里只觉得好笑,“映寒吧,如何不来直接告诉我,身边有个规劝的还不够,你也与她踏上同条船了。”
影莺不敢出声,本来主子气不顺,拿她们撒气情有可原,何况这番话连自己都觉得委屈,也确实是映寒叮嘱过,不要闹得大家下不来台。
可清芷天生傲气,不允许咽这口气。
转过身,照着六棱花镜里脸如春花盛开般粉嫩,闭眼平复心绪,总要把事情弄清楚,才好做决断。
她无心用饭,去给老太太请安,离开花园,仆人们远远看见便恭敬施礼,穿楼过院,一路上竟没见到任何晏家人,愈发觉得不对,又怒火中烧。
晏书允有心仪之人,她可以不闹,就当一片真心赴沟渠,气就气在既已有心上人,不该还履行婚约,安家又不是老古板,如要退亲,自己才不会非贴上。
越想越气,火直往身上烧窜,影莺跟在后边一路小跑,大喘着气也不敢吭声,只等对方过门槛时伸手扶住,小声劝:“如今人在屋檐下,小姐可别——”
她是怕她弄个天翻地覆,破坏高门大族的规矩,倒是小瞧了清芷,她虽有火,还不至于糊涂,转眼来到老太太院内,先在朱红门前驻足,稳住心神,里面已有婆子与丫鬟迎出来。
随即唇角勾起,全然看不出心里的翻腾,跟随来到大堂,却听里面安静如夜,抬眼看正中间的黄花梨圈木椅上坐着晏家老太太,两边分别是各房家眷,皆打扮得端庄隆重,丫鬟婆子垂首而立,满满当当竟无一人言语,空气里透着肃穆。
她缓步近前,等仆人将蒲团放好,跪下敬茶,晏老太太抿了口滚热的老君,方才道:“难为你起得早,我们家其实规矩不多,以后不用跪了,显得生分。”
清芷点头,又开始拜过各位夫人,听取赞叹声一片,末了在老太太身边落座,开始回些有的没的话,诸如路上累不累,昨夜睡得可好,有需要的东西尽管开口。
大夫人胖墩墩身体活像刚出笼屉的馒头,殷勤接话:“老太太放心,准备的一应俱全是好东西,老太太亲,我们更亲呐。”
喜上眉梢,却掩饰不住眸子里的一丝忐忑,清芷一眼便瞧出对方哭过,连忙起身,“多谢母亲,今日本要与书允一起来请安,只是他有事,一大早我也没见到。”
话音一落,周围人神色俱变,清芷不紧不慢,倒是一副唠家常的模样,“出门前父亲嘱咐过,书允刚入仕途,公务繁忙,我自然不会拖后腿,以后定当孝顺公婆,料理家事,只要他肯精进,万事皆妥。”
一番话说得通情达理,大太太在心里倒吸口冷气,府里人多嘴杂,昨夜肯定有人与儿媳通气,无论如何,新婚之夜往外跑总是没规矩,哪怕要打仗也还轮不到他们啊,想糊弄过去是不成了。
急忙向前拉清芷的手,想替儿子美言几句,却听老太太重重将茶碗撂在桌上,清了清嗓子,“大少爷未免太过分,来人,快给我找回来,无论在哪,是死是活,也不能在外面丢人现眼。”
清芷满眼吃惊,佯装不知内情,大太太晓得事情败露,顿时拉下脸,当着全家上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仿如热锅上的蚂蚁,幸而丫鬟婆子们有眼色,全都退下,她才嗫喏着开了口,“老太太别气,书允是贪玩些,到底有分寸,我已让人去找了,等他进门,一定要老爷责罚,再不敢胡闹。”
说着掏出帕子擦泪,可怜兮兮,旁边的三太太叹口气,两只凤眼挑了挑,娇娇俏俏,“大姐何必伤心,依我说别气,咱们新媳妇也不是不懂礼之人,哪家爷们身边不放几房妾室,收几个丫鬟,偏咱们不行,大少爷毕竟年轻,你又管得严,从小到大连个贴身丫鬟都不给,如今他在外面寻一个合心合意的主,多大的事啊,干脆买进来,与咱们侄媳妇又有什么关系!”
简直火上浇油,大太太握紧帕子,余光狠狠地瞪过去,这个老三媳妇!平常就与自己做对,仗着娘家势头盛,二哥当上左右副都御史,又生得貌美,尤其是三少爷如今也大了,学识样貌均不亚于书允,越发猖狂起来,她如今理亏,不好冲上去争论,只得瞥过眼不理,二夫人好脾气,连忙打圆场,“三妹妹说什么,书允不是那样的人,一时糊涂,改过也就好了,正所谓人无完人。”
大太太借话下台,“老太太从小看书允长大,这次就饶了他吧,相信咱们媳妇深明大义,也不会揪住不放。”
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回到清芷身上,果然晏书允在外面有相好之人,听话里的意思身份不高,能直接买过来,她压住心里的火,并不吭声。
老太太晓得那是人家在生气,不过还端着大家闺秀的体面,又肃起脸,“我说老大媳妇,你也别总纵着他,养儿不教,父母之过,到底他已成人,又读过圣贤书,做错事要自己承担。”
大太太心里怯,不断拿帕子抹脸,本来就胖,哭得倒有些喘,瞧了清芷一眼,“孩子,你——受委屈了。”
清芷心里明白,都是做戏给自己看,人家倒底同根同气,满屋里除了三太太是个拱火的,其他人又怎会真心责罚自家大少爷,不过碍于面子下不来台。
索性把心一横,又跪下磕头,“老太太,太太请听我说,这事好办,书允既有意中人,又何必再聘,我并非赌气讲痴话,只是自小有个心愿,一生一世一双人,当初选夫婿,父亲也说过晏府门风清明,各位老爷洁身自好,才将我送来,如今到这个地步,不如放我去吧。”
放出去,难道要和离,老太太愣住,没想到安家女儿如此有主意,和离可不是能放到明面上的事。
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应对。
忽听外面门房报,“老太太,各位太太,五爷在外面侯着,说是有事商量。”
正好瞌睡给了个枕头,老太太忙让五爷进来,也好翻过这一篇,让大家冷静下来再说。
清芷不动声色退到一边,再待下去无益,冰冷大堂里左右也不会有真心为自己想之人,打定主意要回家。
寻机会从侧门而去,踏上长廊,风不冷却吹得牙齿打颤,也不知朝何处走,只是穿过月洞门,来到一片湖泊边,不过短短几天,居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还以为觅得良婿,简直是个笑话。
还好她有家可回,父母疼爱,虽说和离不好听,总比在这里不冷不热,讨人嫌得强。
扶住山石,急急喘了几口气,仍觉怒火攻心,又坐下来,掏出帕子擦额头上泌出的细汗,瞧碧水悠悠,鸳鸯划水而来,将飘落的金桂分出一道道水痕。
她只是发呆,看着一对对五彩斑斓的鸟儿交颈而欢,心里又生出酸楚,咬紧嘴唇。
后面的影莺战战兢兢,一路不敢多话,这会儿才俯下身怯怯地瞧, “小姐别气了,也不值当啊。”
看清芷不搭话,又壮胆子前近几步,“我看小姐刚才那番话已把他家镇住了,还是小姐有谋略,想必姑爷以后再不敢犯错。”
清芷冷笑一声,“怎么——你以为我说着玩,告诉你,一定要和离。”
影莺听得脸色发白,才成亲便分开,别说侯门望族,就连普通人家也少见,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劝,还是清芷先开口,“行了,去弄点吃的,我饿了。”
“我——陪小姐多待会儿,或是——咱们一起回去,在屋里等多好啊,这里挺冷的。”小丫头轻轻说,神色慌张。
清芷无奈叹口气,“你放心,我还能跳湖啊,犯不着。”
影莺圆眼睛转了转,寻思自家小姐也不至于这般傻,才转身离开。
风吹柳条,婀娜入波,金乌贴在碧蓝的天,好个秋高气爽的天气,鸳鸯戏水,翠鸟鸣啼,桂花飘着迷人的香,越发显得她心情落寞,如今前后没人,忍不住两眼一热,落下泪。
又气又委屈,带着真心被负之感。
一边的影莺加快步子,心里惦记小姐,又寻思该找映寒商量一下,也不知送亲的二爷船过了江没,能不能通个信。
想得心慌,入四面亭时也没注意前方有人,险些撞到对方怀中,抬头见个高大清梧的男子,她聪明,瞧打扮必是晏家老爷中的一位,忙道:“老爷莫怪,我是新来的。”
云深理了理袖口,笑容满面,“不碍事,你是昨夜大婚陪嫁的。”
小丫头附和,“奴叫做影莺,我们家小姐想吃东西,正赶去小厨。”
云深挥挥手,扭头看亭外湖面风光,视线随着摇摆青枝远去,残桥下的岩石边上有个穿月华裙,沉香对襟衫的美人正低头啜泣,梨花带雨一般。
他瞧得出神,抬头看五老爷一路走来,进亭子里一屁股坐下,气咻咻唉声叹气,“书允也太不懂事,闹得天翻地覆,刚才我与老太太说,找到他人却叫不回来,又不能进去抓,再让满城人都晓得,晏家的面子往哪里搁,刚入仕途,名字还没叫响,先去狎妓,也不知那个歌妓有什么好,竟让他着了魔。”
“不见得人好,兴许中了心魔。”晏六爷笑了笑,“说起来他并不是冲动之人,摆明了想退亲吧。”
“ 退亲,亲事早就定了,现在又要退!不愿意之前就别应,我看还是被女色所迷,等大哥晓得,一定会下狠心打人。”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他轻轻念着,语气玩味,倒不把这个当做事。
五爷摇头,恨铁不成钢,“老六你是不知道,人家安家小姐什么人,清清白白受不了这份气,刚才与老太太说要和离。”
云深吃惊,看她面上娇柔,却有这番决断。
清芷:不和离,哪有你的事呐。
云深:我自然有我的手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无处不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