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襟真红大袖映在夕阳里,彩罗袱遮住凤冠,金龙衔的流苏摇曳生姿,慌神之间,她便坐上轿,从京都到金陵其实也没多远,只是隔着山,荡着水,新娘子又不作兴左顾右盼,只能锁在一寸方地间。
一个活生生的人,忽然被扔进密不透风的匣子里,至此外面的风风雨雨便再也无关了。
“不知前一阵被沉潭的花娘子,是不是同样感觉?”
清芷咬着嘴唇,手中花菱帕子叠来叠去,听船舱外的浪声一波高过一波,胡思乱想。
都说临近村里花家娘子与小叔通奸,被人当场抓住,清芷是不太信的,她长在高门大院,不便往外去,但身边的小丫鬟活泼,贴身侍女影莺便与那位娘子认识,明明出身正经人家,父亲乃教书先生,断然做不出这种事,只怕还是小叔子为非作歹,如今倒好,男人逍遥法外,女的就沉了潭。
“莫非没有官府,没有王法,也不是小地方呀!”
清芷咬着牙问,心里不平,影莺笑道:“我们家小姐真真个好心眼,天下之大,有王法没王法,管不到的地方可多了,何止眼前这一桩!再说虽离省城近,到底乡下,都是自己说了算,违背三纲五常呐,不是有句话叫做——无教近于兽!”
抬眼看自家小姐变了脸色,小丫头忙话风一转,“正所谓有福不在忙,还是咱们运气好,小姐与未来姑爷从小一起长大,情投意合,天作之美。”
清芷垂眸,瞧六菱花镜里自己的脸,已是粉面通红了。
她没想过能与他一处,两家关系近,小的时候不避人,一年总有机会见上两三回,打打闹闹,后来年纪大了,长辈们有默契,便定下亲。
一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国子监祭酒女儿,一个官宦人家俊俏郎君,应天府丞之子,门当户对,皆大欢喜。
清芷想得心里暖融融,奶娘在自己脸上绞面,线绳打到嫩面皮上也不觉得疼。
几声炮响,船舶靠岸,正逢八月十五好时光,送亲队伍浩浩荡荡入了城。
一路的敲锣打鼓与吹拉弹唱此时才达到顶峰,街道喧哗,人群如潮,应天府丞之子娶妻,满城都来凑热闹。
清芷听轿外躁动一浪接过一浪,比渡口的江水还要汹涌,想揭开轿帘看,犹豫一下又收回手。
既来之,则安之,左右大婚的规矩与礼节有人领着,等应付过去,只剩自己与书允,一切都好说。
想到这里,心中又泌出甜,两年没见了,不知他现在什么模样,一定还像之前清俊秀挺。
晚云收,夕阳挂,残霞明灭,主街的素秋茶楼上,茶博士正在客人间来回穿梭,吆喝着倒茶,搭讪,好不热闹。
靠窗侧间坐着三五个锦衣华服之人,其中一个八字胡笑道:“这家的茶愈发不成样子,要不是今日贵府上有事,肯定不会来此宴客。”
“诶,不过喝个茶,怎么能称得上宴客,等忙过这阵,咱们还要与新户部侍郎好好吃顿饭。”旁边的瘦高个接话,也是满面笑容,“就是不知六爷可肯赏光。”
一边的晏五爷晏阳初捡块花糕放嘴里,佯装生气,“好一个过河拆桥,要不是我,今日能把六弟叫出来!如今只顾着六爷,六爷,我还是离了去。”
瘦高个与八字胡立刻敛气正神,忙不迭赔罪,“五爷说笑了,我们如何承担得起。”
瘦高个名为赵成玉,八字胡叫做柳芸瑞,乃当地通判,再加上晏五爷都齐刷刷地瞧着面前的一个人,满眼谦卑与小心。
新上任的户部侍郎晏家六爷晏云深,面色恬淡,“几位兄长折煞小弟,原该我请才对,等忙完这阵,就在锦花楼回请各位。”
赵成玉与柳芸瑞讪讪笑着,不敢吭声,还是晏五爷接话,“六弟说话要算数,我们只管等着吃喝,你别急慌慌回去任职就行。”
晏云深点头,“总有时间吃顿饭。”
他生着双幽深的眸子,眉毛青黑,越发显得一对乌眼珠子深不见底,夕阳散落,映出淡淡琥珀色,像番邦进贡的明珠,整个五官大开大合,高挺鼻梁,浅薄唇,都在一张周正的脸上,不笑时难以琢磨,笑时却儒雅清俊,清风明月般。
街上的爆竹又噼里啪啦响了一通,赵成玉扭头看大红轿子被人前拥后簇,鱼贯而行,不觉艳羡,“说起来晏公子比咱们还小几岁,倒是早早定下一房美眷,国子监安祭酒家的千金,天作之合啊。”
“你也不差!”柳芸瑞在一边奚落,“虽没有正房夫人,美妾如云,也不闲呐。”
赵成玉嘴一撇,胡子跟着抖了抖,“我是说咱们六爷正当年,仕途如日中天,不知何时能结成良缘。”
晏云深依旧含着笑,目光无意识跟随消失在街角的红色花轿,顿了半响,方才开口:“时候不早,我与五哥不便久待,万一错过吉时,老太太要怪。”
另外两位不敢拦,今日能够见到晏云深已属万幸,还是看在他们与晏家五爷自小玩到大的情分上,连忙起身,恭候离开。
晏五爷理了理衣袖,“老六,直接坐轿吧。”
晏云深道好,俩人即刻赶回家,新娘已经迎进府,正立在一盆红彤彤烧的火盆前。
跨火盆乃是晏家的老规矩,别家早就不时兴,一来没意思,再者也怕新娘蒙着盖头,万一烧到岂不尴尬,但老太太喜欢,大概是由于年轻时,曾有一场火起得莫名其妙,快把晏家烧个底朝天,所以执意以此法祛灾。
媒婆扶住清芷,她透过盖头缝隙往下瞧,只看到大银盆上雕着如意花纹,柴火烧裂的声音噼啪响,从脚底生出热来。
耳边有人小声叮嘱,“新娘子小心,火盆不大,轻轻跨过去就行。”
清芷点了下头,彩罗袱荡在夕阳里,一波一波,好似红浪。
两耳听着外面动静,一声令下,立刻抬腿,无惊无险,顺利得很,那火苗连她的一丝裙摆都没碰上。
自是满意,童心未泯,抿唇笑了笑。
丫鬟婆子簇拥过来,众星捧月把她推入大厅,晏家老太太与长辈已端坐高堂,一条红绸系着小两口,又是跪又是拜,小丫头不停撒五谷,嘴上念念有词。
晏云深跟在众人之后,瞧见两个小厮急慌慌收火盆,他顿住步子,转回去,俯身捡到一枚凤簪。
金子打造的簪身,顶部悬着玉凤展翅,做工极其精巧,双翅上还缠着断了的红线,上面镌刻一行字:归隐寻芳芷,离怀对碧清。
暗含清芷二字,原来是新娘子的物件。
他伸出手,将红线散开,总觉得这枚簪子似曾相识。
屋里正喜气洋洋,唯有清芷觉得自己像画布上的皮影,被人扯着线,一拉一动完全不能做主,可笑又可怜。
直到坐上喜榻,新郎出去宴客,才算得来片刻宁静,又累又饿,那彩罗袱挂在头发上,直往下坠。
寻思屋中没人,连忙唤影莺将盖头揭开,暂且透口气。
小丫头满眼吃惊,“哎呀,小姐,簪子不见了!”
“什么簪子。”
“就是小姐常戴的玉凤簪啊。”
若说别的东西,她家丢上一百件也无妨,唯独这个不同,一来是安家祖传之物,二来簪上绑着红线,原是订婚时夫家送来,要在洞房花烛夜由夫君亲自摘下才行。
清芷一听也急了,登时满头大汗,俩人惊慌失措在屋里找,急得团团转。
忽听外面敲门,有人喊:“新娘子!”
清芷忙将彩罗袱胡乱遮好,吩咐暖莺去瞧,却是个胖墩墩,圆脸的小姑娘,笑嘻嘻将一个东西递过来。
“千万收好,帕子里可是重要东西,大少爷让送来的。”
说完便一溜烟跑了。
影莺好奇地打开,竟发现绣海棠的帕子里裹着那枚玉凤簪。
清芷瞧着也放下心,多亏大少爷捡到,若是别人,自己的名声可完了。
左右还是书允哥最可靠。
她记得他给自己抄学问,抓树上的鸟,但凡她喜欢,对方总能想办法弄到,即便自己犯错,也有书允替罪挨打,他总是温柔顺和,迁就宽容,父亲说过的——最佳夫婿。
完美夫婿晏书允身穿九品官服,正在前堂宴客,满眼望去黑压压一片人群,关系近的远的一瞬间全涌出来,让他不胜其烦。
幸好有六叔晏云深挡架,最近对方刚升任户部侍郎,说话管用,他才不至于酩酊大醉。
晏书允站在廊下,半边身子靠在栏杆边,伸手接过丫鬟递来的解酒茶,无可奈何道:“要不是六叔,我只怕要醉死了!”
“哪有洞房花烛夜醉死的新郎!”晏云深笑他孩子气,“行了,外面的我来应付,别让新娘子等太久。”
书允将葛根茶一饮而尽,苦得咂舌,又放嘴里几块蜜饯,醉醺醺地:“六叔说的对,她——那么娇气,肯定会哭鼻子,等久了就哭鼻子。”
说罢有丫鬟来扶,晃悠悠一气走远,留下晏云深兀自立在廊间,瞧对方身影消失在月色中,忽地笑了笑。
娇气到哭鼻子,不至于吧,他想起新娘子刚才跳火盆的那个精神样,直接蹦出好远,连簪子都能掉,活泼得很呐。
每个出场的人物都不白写,男主绝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有野心,有复仇线,女主也一样,都会写清楚,感情线包甜,喜欢就收一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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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无处不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