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田,全名仓田太郎。
一个扔进人群就找不到的姓氏,和喊一声十个人里有五个会回头的大众名字,看起来非常符合外貌平平无奇的他。
就连工作,都是没有一点男子气概,还被邻居看到过他对着作者点头哈腰的小说编辑。
这种人最好欺负了。
不管熟不熟有事叫他他能做到的就会帮忙,混熟了还会主动帮,又太有道德感,认为帮助就是无私的,不索求回报。
吹田美穗没想到在他身上看走了眼。
她曾得寸进尺找他帮忙,借东西不还,后面理直气壮把他和他的汽车当做自家的使用。
结果仓田太郎居然不是那种无底线的老好人,更不是受了气只会以好歹帮了忙是助人为乐的幌子把气憋回肚子里。
他生气的骂了他们一顿,被她指着鼻子骂回去还让孙子暗地里把他车划了后,仓田太郎居然找人把她和她儿子整治了一番,还是她带着儿子孙子上门道歉哭诉后才了结。
既然是个人物,故意装什么大头蒜。
仓田太郎再也不帮吹田美穗的忙。
吹田美穗不敢再惹他,可也不服气他,索性绕着走。
两人闹得关系很僵。
因此,此刻哪怕着急,她也没冲在最前面,只敢站在后头推搡前头的家庭主妇,催道:
“我都看见他开车回来了,你们大声点喊他啊!赶紧把他找出来!他帮人办的葬礼,说不定他想当人后爸呢,肯定知道那小子的下落!”
这两天楼里的人也明里暗里注意着神木柊,可对方只是闭门不出,连出来吃东西买菜都没有,弄得大家心里七上八下的。
要是只有一个债主还好上门了,人多了反而不好办事,你推我我推你的。吹田美穗借出去的钱也不算多,已经出过一次头了,不想再出一次。
不然这年纪又家里刚刚出了大事的小伙子,被逼狠了恨上她了,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但她又不上班,在家带孙子,眼睛可是盯着楼梯和大门的,就没见神木柊离开过。
这小子肯定早就计划好了,趁着半夜没什么人,避开那几个大晚上和凌晨才会回来的住户,带着钱跑了!
吹田美穗有心直接砸了神木家的门进去翻找,谁找到值钱的东西就归谁。
但这栋楼的房东能把房子租给三教九流的人,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借钱给神木樱子的又大多怂得很,觉得现在还没必要这样。
她一个老婆子自然不好这么做了。
仓田太郎很快就过来开门了,他身上已经从西装换成了家居服。
玄关直连着小小的客厅,能看见客厅的桌子上摆着一沓信件,旁边还放着裁纸刀,有几封已经拆开了。
他看见门口这个架势,眉头拧起,“是出什么事了?”
邻居们跟他都熟,个个都说起来,反倒谁的也听不清了,吵吵囔囔的。
仓田太郎让他们先安静一下,这么多人客厅也坐不下,便没把人往家里请,点了个最前头的人让她一个人说话。
听着听着,他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人家刚从医院出来,待在家里还没休息一天,跟他母亲的骨灰盒对着,想都知道能有多难受,你们就这么急着上门催债了?”
有人被问得脸皮挂不住,“那不是他在医院都缓了两个月了,先前也没催他啊,再说这就是告诉他一声,是他自己说要还的。”
仓田太郎反问:“他住院的时候是你们不想催,还是他那个状态说了也没用?”
“说这些也没用了,人都跑了,这也不是个什么好人,仓田你就说见没见过他吧!”
“没有,这回事我都是头一次听说,已经确认他不在家里了吗?”
“敲门敲了那么久都没人应,肯定昨晚就跑了!”
仓田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你们联系房东了吗?去找他要备用钥匙!我了解神木,他不是会耍赖的人,很有可能是出事了!”
走廊上终于安静下来,他们的表情也变得凝重。
先前只想着不仅钱打水漂了还被耍了一把怒气上头。
现在一想,虽然大家跟神木都不熟,但住在同栋楼这么久,多多少少有些了解。
这也是他们愿意给神木缓一段时间觉得对方不会跑的原因。
但人家终究才十多岁,骤然面对这么大的压力,想不开寻短见也很正常啊!
能老老实实还债是最好的,活着但是人跑了也不是没有办法,可要是死了,那真是什么都拿不回来了!
仓田衣服都没换,踩着拖鞋就跟着一行人去了神木家。
钥匙很快拿了过来,一群人蜂拥而入,一通检查。
家里东西都在,但是没人,也没有尸体。
只有客厅餐桌上放着一个信封,底下压着整整齐齐一沓现金,从万元大钞到百元硬币不等。
冲在最前头的人拆了信,可是不认字,把信递给了这里最有文化的仓田太郎。
仓田太郎念道:“抱歉,大家,我食言了。母亲欠下的债远不止你们这些,已经超出了我能承受的范围。我本来已经打算辍学打工还债了,可太多了,我不知道要还多久,八年还是十年,还是利滚利还一辈子?与其接受那样的未来,还不如用我这条命还了。死在家里还会影响到再次出租,我会另外找个不影响别人的地方的。信封下的现金是我家现在全部的钱了,不够,但也没办法了,很抱歉。再见。”
他念着念着,眼睛都红了,几乎想要怒不可遏的质问一句你们把他逼死了满意了吧。
可看着这些熟悉的邻居,他们之中有一些还是受着丈夫和婆婆气的家庭主妇,平白无故一笔钱打水漂,说不定还要受到怎样的指责,就算是吹田美穗这种咄咄逼人的,也是正当的债主。
稍微冷静下来后,仓田太郎也就不能这么指责他们了。
有人低声道:“我找到神木柊的证件了,都在他包里。”
神木柊真的没跑。
仓田太郎按了下额角,伸手把钱和信封都拿了过去,当着大家的面把钱点了一遍,说:
“这件事我做个主,这六十五万先放在我这。不管是死是活,人找回来之前,他家的东西大家都不要动。其他事人找回来再说,行吧?”
他说话还是很有用的,加上大家现在心情都不好,真有可能逼死一个认识的人这件事让人心情沉重,即使不觉得有什么也不敢表现出来。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至于去报案和找神木柊的事,前者有人愿意去,后者就只有仓田太郎一个人行动了。
仓田太郎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人。
说起来邻居们大概都不会相信,他和神木柊其实不熟。
住院时去看这孩子是因为都是邻居,他和神木樱子关系也还行,加上他个人很欣赏努力向上的人,不去看看好像心里总有件事一样。
等他看了,就更不忍心了。
神木樱子的尸体就在爆炸中心,后续又在火焰中焚烧,只留下一些焦黑的残渣。
直面惨烈现场的神木柊整个人都麻木了,他怎么可能安心,帮着操持葬礼鼓励神木柊振作起来,都是他在做力所能及的事。
开着车往医院去了一趟,又去了神木柊就读的高中,再然后,仓田太郎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了。
他突然有些疑心。
神木柊是真的不想活了吗?
还是利用这件事让大家不再逼他还债,甚至主动免去高额利息和折掉部分本金,且之后再也没有人敢逼他,会怕把他逼死。
仓田太郎很是羞愧自己居然用这样的心思揣摩神木柊,可他在横滨见得太多了。
不要把这里的孩子看做单纯的孩子,更别说神木柊接触社会的时间也不少,年龄上也能说是个大人了。
以他的社会阅历,很难不想到这一点。
当然,如果神木柊这么做了也无可厚非,只是不想背上那么沉重的压力而动用了一些小手段。
只是这样的话,他现在在这无头苍蝇的开着车寻找,又算什么?
想要达成同样的结果,明明可以找他做中间人跟债主们说的。
他也算是有话语权,也有点人脉可用,欠债的事他来出面会更好。
帮神木柊那些事也能说明他是个好人了吧,为什么不向他求助呢?
仓田太郎越想越烦,横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找到一个不知道去了哪里的人就是难如登天了。
他又开了半个小时,突然接到了来自派出所的电话。
“报案人留下的我的联系电话?”
仓田太郎更加挫败了。
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是去报案的邻居留下的。
毕竟不管神木柊是死是活,找到他就不是个好差事。死了拿不到钱,活着身上也没钱,说不定还得进医院。
既然他肯出来包揽,就把麻烦都甩给他好了——他们肯定是这么想的。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这个电话代表了什么,顾不得沮丧,追问道:“是有神木柊的消息了吗?他、他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的女警安抚道:“人还活着,现在正在医院里。他投河后被路过的人救下来了,但已经溺水了,多亏了那个人有丰富的救助经验,不然情况很危险。”
仓田太郎先是松了口气,人还活着就好,紧接着又为自己感到极度羞愧起来。
他怎么能那样怀疑神木柊呢?
尤其是当他赶到医院,看到病房里还在昏迷脸色苍白好像死了一次的神木柊,竟有些无地自容。
别的欠债等神木柊醒来后再说,至少楼里这部分欠债,他得帮神木柊解决掉。
百分之二十的利息?还想要,下次就到派出所去领一具尸体吧!
本金不用折,六十五万拿出六十万来还债。不缺钱的就按比例还一小部分,缺钱的就先多还点,这方面别想撒谎骗他,大家都是邻居,有什么事都躲不开眼睛的。
剩下的欠款一年内还完,每个月还一部分,都别催!
欠条还回来重新签!他做担保人!
……
神木柊短暂地醒过一阵。
视线里,半透明屏幕上,和之前的稀稀拉拉不同,总有获取的情绪值在滚动刷新着。
而底下未使用的情绪值总数,已经足有五万多了,还在不断上涨。
他成功了。
在放下一部分不必要的自尊心和道德,跨出利用别人的这一小步上。
透过屏幕所看见的,是病房门口仓田先生和邻居们的身影。
他又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