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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人是个奇怪的人。
他做的全部事情都是我无法理解的。
跟他的碰面也是在医院,他在照顾他因车祸重伤的朋友。
哪怕那个朋友动弹不得还要用难听的话语辱骂他,他所做的也只是极为体贴病人的温声安慰,以及不断承诺“我绝对不会放弃治疗你的”“你一定能治好的”。
我不由得将他的个人资料翻出来再看了一遍。
没错啊。
他俩并不是好朋友。
也不是好到一方重伤病中崩溃另一方无论如何都要挽回他生病和健康和关系。
恰恰相反,他们曾合作开了一间工作室,出工出力的是他,拖后腿的是朋友。
甚至朋友出车祸,都是因为想要联合另一个人把他从工作室踢出去,在前去碰面路上出的车祸。
换位思考一下,假如我遇到这样的朋友,我只会高兴不用我来处理麻烦,对方就已经拥有足够多的麻烦了。
他有些拘谨,嘴角抿起的微笑弧度都透着不自在,在病房外的走廊问我:“那个,您是要怎么开始?”
说完,又想起自己的态度实在不像是接待送来救命钱的客人,连连道歉,跑着去买了矿泉水、罐装咖啡、可乐过来。
他似乎思考的很全面,可要把这些饮料递给我时,又犯了难——没见过直接往客人手里塞三瓶饮料的,但提出让我来选一瓶,那他留给自己的岂不是比给客人的还多了?
面对陌生人的窘迫在尽力掩饰下依旧显眼地写在他的身上,那是从根深蒂固的思维里透出的味道,越掩饰反而越笨拙。
放任他犹疑不决,会让空气都凝固起来。
我主动伸手拿了矿泉水,说了谢谢。
又回答道:“我问几个问题就好了。”
“好的,您请,您请。”
我从病房门上的观察窗往里看去。
那个朋友身上也插满了管子,就像放大号的我今天曾见到的那个婴孩,不过他没有丝毫能被形容为“天使”的东西,狰狞的面容和充满怨气的眼神仿佛在倾泻污浊。
为这种人付出,可想而知不会得到回报,还会被对方理所应当得寸进尺,像抓着救命稻草那样宁愿一起死都不会放开。
是绝对不会有什么被真诚的感情感动后反省自己让人离开的想法的。
如果面对别人,也许会有。
但面对他,一定不会有。
因为他始终是被欺负被压榨的那一个,从他身上得到好处使他受累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
就算一开始会有感动和不安,也会在愈发熟悉的相处模式中回归以往的关系,变得心安理得起来。
他是养料,是纵容者,也是受害者。
可他自愿为加害者驱使。
他想从对方那里获得什么?
我问他:“你不对他感到怨恨吗?”
他连连摇头,解释道:“您是刚刚看到他发脾气了吧,他现在这个情况,肯定是很难受的。与其把气憋在心里,不如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对身体还好一些。这是很正常的,我怎么会怨恨他呢。”
他又恍然,“难道您问得是他出车祸这件事?”
我点头,“他背叛你了,不是吗?”
“说是背叛,还远远不到这个程度,工作室本来就是他投资的大头,没有他的钱,这个工作室开不起来。而我只是其中随便可以被替代的那部分。我当初提出这个想法时,他说了不太好听的话,但只有他帮助了我,愿意成就我的梦想,他是个嘴硬心软的好人。也许他只是觉得我能力跟不上工作室的发展了,我是能理解的。”
我不太理解他能理解什么。
抵押给森氏会社的正是这个工作室和他朋友申请的专利,从抵押的价钱来看,显然它十分具有价值。
而这一切都来源于他。
他的朋友在初期投的钱很快就在蓬勃发展的工作室中回本了,后面更是大赚特赚,可他只有五分之一的份额,所有事务都是归他的,连他研发的专利都被朋友申请了。
他才是最具有价值的那部分。
但他丝毫看不见自己的价值,反而将他人在眼中无限美化,一丝莫须有的善意就足够遮挡住所有卑劣,让他愿意奉献自我粉身碎骨。
即使在和我说话,他仍时时刻刻关注着病房内的情况。
“抱歉,能请您稍等一下吗?他这么长时间看不到我,感到不安了,我想先进去和他说说话。”
说这句话时,他丝毫没感到麻烦,倒是异常的透露出一种被朋友在如此扭曲的情况下依赖的自豪与满足感,还有一丝高兴。
我突然有点想为难他。
“如果我不想等呢?”
他果然被为难到了,视线在我和病房的观察窗上打转。
纠结了好一会,似乎哪边都是不能拒绝的,但相比起来陌生人的分量会更重,最后说道:“……好的,那您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吗?”
“我想听关于你家庭的事。”
他脸色蓦地煞白。
“这、这个,”他寻找着合适的措辞,“我的家庭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乡下家庭。我是家里的次子,上面有一个大哥,底下有个小妹,父母很疼爱我们……”
“我是家里唯一读到大学的,我花了家里很多钱,父母很爱我,但也爱其他孩子,我也很孝顺他们……是的,就是这么普通的家庭。”
我并没有从中听出受到家庭疼爱的孩子所拥有的底气和自信,但他又表现得对这套言辞深信不疑。
我问:“你把所有钱拿来救你的朋友,工作室都抵押了,以后不仅一贫如洗还会欠债,你父母知道这件事吗?”
他说不出话了。
好一会,他才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又说道,“他真的很需要我,您稍微等一下吧,我进去看看他,好吗?”
即便如此迫切的想要逃离,他仍然在征询我的意见。
我这回没再为难他。
我看着他进了病房,就像得到某种救赎和解脱一样殷勤的照顾着病人,被病人用虚弱但恶毒的言语攻击时也显得甘之如饴。
他忙碌得就像这是他人生第一号重要的大事。
资料上并未写得太详细,我打电话问了居中办理这件事的工作人员,很快得知了关于他家庭的真实情况。
他的确是家里读书最多的。
大哥不是读书的料,读完初中就辍学了。
小妹现在还在读高中,但成绩平平,考大学估计很难。
唯独他,一直读书成绩很好,因此受到了大哥的欺负,又因为性格木讷内向不被父母喜爱,在镇上读小学和国中时,常因为“没有男子气概”被同级生和前辈们欺负。
到高中,他父母已经不想送他读书了。
他老师觉得他成绩好,不读可惜了,几次三番登门拜访,最终他自己承诺高中学费自理,才得以有书读。这件事当时闹得很难看。后来他考上好大学时,他老师因为借了他钱帮助他读书,还上了当地的新闻获得了表扬。
大学也是差不多的情况,不过大学能贷款,到底是轻松了一些。
只不过在大学期间,家里就不断要求他寄钱回去了,话术差不多就是上面那些。
这些事,都是在他家乡那边随便找个八卦的阿婆一打听,就能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可他却不断对陌生人重复着这套说法,像是他真的有一对疼爱他送他读大学的父母,一个普通的家庭。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自己信不信呢?
追根究底,第三个人依旧与家庭有关。
一个人最初始的环境会影响他的一生。
对很多人来说,这个环境往往就是原生家庭环境。
但横滨的孤儿数量也很多。
是孤儿相对来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这么沉重的家庭负担,所以不需要向森氏会社抵押贷款。
还是孤儿成长环境天生就差了一截,没办法拥有普通乃至于富足家庭的教育资源,除非有天赋异禀者,否则大多数可能连书都没度过,也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做抵押的呢?
总之,在这个人身上,我依旧没有看到想要的东西。
他开始把先前做过的事情在手上重复第二遍,我没有催他出来,也没有等他,捡起地上的蓝宝石,安静的离开了。
不知道这三个人是工作人员特意挑选的,还是每一个沦落到需要在森氏会社抵押自己仅有的一切的人都具有这样的复杂性。
如果不是我特殊的写作方式,想必我已经在他们身上收获良多。
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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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的三颗蓝宝石在太阳下闪着璀璨的光。
它们在冥冥之中告诉我,我想看到的东西是无法这么简单就从人身上获得的。
就算这样的人找到再多,就算我亲眼目睹一次伤害到众多人生命安全的危险被挺身而出的英雄化解,我就能认定这是人性的美好了吗?
如果那个英雄是从事相关职业其实自己也很害怕但被大家强推出来的呢?
如果他在拯救众人时也会有选择的优先拯救无辜者而放弃做过坏事后改过自新的人呢?
如果他想的压根就不是救人而是出了这个头能当英雄呢?
每个人都是基于自己的想法在行动。
越探究,就越不会完美无缺。
唯有它才能真正展现出完美无缺的美好,因为它并非人类,便没有人类的劣根性。
我听从了它的召唤。
身体变得轻飘飘的,有点像那天喝醉后的感觉。
……
“森氏会社送上来的笔记本?”
中原中也从下属手中接过普通的黑色硬壳笔记本,翻开后,并没有署名,前面都是些写了又划掉的开头。
看到这里,他就知道是谁的了。
“神木柊。他怎么样了?”
下属回答道:“他在路边突然昏倒,已经被送进医院了,确诊为异能物品导致的昏迷。他发了定时邮件给编辑,嘱托要把这本笔记本给您,就从港口出版社一路送上来了。”
中原中也翻到了神木柊最后留下的日记。
那种被**一步步引导的感觉,无比真实的从文字中传出来,几乎立刻叫他明白了为什么接触过黄金宝石的大部分人都会陷入昏迷。
不,根据武装侦探社给的消息,应该说是失踪。
倒是这最后一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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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