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璟云找过来时,杨侍读还在那喝茶。
看他过来,小老头笑眯眯地招呼道:“过来尝尝,新到的西湖龙井。”说着拿起小茶壶,给他倒了一杯。
江璟云见状,两步走过去,恭敬行礼道谢后,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好茶!”江璟云赞道,然后将手中的书递过去,说明来意,“大人,这是我与两位同僚共同撰写完成的书,请您过目。”
杨老头没有接,眼睛盯着他手中的杯子,答非所问:“茶如何?”
“啊?”江璟云茫然一瞬,随即马上反应过来,滔滔不绝开始夸赞道,“此茶扁平光滑挺直,色泽嫩绿光润,香气鲜嫩清高,滋味鲜爽甘醇,叶底细嫩呈朵【1】,真是难得一见的好茶!”
小老头抚须,正想开口,不料江璟云的马屁还没拍完,只见他继续夸道:“更难得是,这独特的冲泡手法,将西湖龙井的醇正鲜香完全挥发出来,真是绝妙!刚刚喝的太急,未能完全品出其中滋味,不知大人可否再赏一杯,让下官再细细品味一番?”
小老头听完,更满意了,笑呵呵地又给他倒了一杯。
这回江璟云不敢再牛嚼牡丹,捧着茶杯坐那细细品茗,时不时还要点评上几句。
一壶茶水下肚,才将杨老头哄得喜笑颜开,主动伸手:“拿来吧,老夫给你瞧瞧。”
江璟云忙恭敬地双手奉上。
花了快半个时辰,杨老头才将书大致看完,沉吟半晌,突然问道:“你刚说这书是同谁一起撰写的?”
“当科状元张正柏、还有同期进士苏玉珩。”江璟云闻弦而知雅意,自谦道,“单凭我三人之力,总有力不能及之处。素闻大人才高八斗、文采斐然,下官斗胆,若能求得您为此书题一篇序,那必然是点石成金之举。”
杨侍读用书轻敲他脑袋,意有所指道:“一本书,可写不下三篇序。”
“这……”江璟云面露难色,又窥上司没有为难之意,干脆直接弯腰作揖,诚恳请教,“下官愚钝,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看着眼前这个机灵有余、圆滑不足的后辈,杨老头捋捋胡须,才慢悠悠提点他一句:“你们商量下,挑些没有把握的出来,我给你们写篇注疏。”
江璟云闻言,喜形于色,若是有经验丰富的前辈指导一番,那真是意外之喜!只是题序问题还未解决,他舔着脸继续问,“那这序……”
“啧,这榆木脑袋看着光溜,怎么就是不开窍,”杨老头无奈,直接指着翰林院正中那屋子说道,”你最后再拿去请那位题上啊。”
顺着方向看去,江璟云恍然大悟:“哦……下官明白了。”
“明白就成,去吧。”杨老头低头重新煮水,又给自己泡上一壶茶,“年轻人就是爱折腾,耽误我品茶。”
“嘿嘿……”几番相处下来,知晓上司是个平易近人的性子,江璟云直接顺杆往上爬,嬉皮笑脸地凑上前,“大人,您爱吃什么口味的茶点,明日我带些过来。”
一提有关于茶的事,小老头眼里就容不下一粒沙子,对他吹胡子瞪眼道,“品茶乃高雅之事,怎可让旁的事物玷污它的本味!”
江璟云闻言,面露遗憾:“那可惜了,我家厨子做的茶点滋味挺不错,还想让您尝尝来着。”
“……,莫要太甜。”年纪大了,太甜吃的牙疼。
“欸,好咧。”江璟云笑应,拱手退下了。
看着欢欣雀跃离开的背影,杨侍读摇头叹气,“青春无寻处,唯有少年初【2】,凌云之志,天也怵。怕只怕,东风吹破少年梦,百计用尽,浮名虚利,终是一场空【3】……”
幸好,少年正意气,得到解决方案,高高兴兴回去与好友汇合,相聚一起,纵酒寻欢。
至于明日之事,明日再愁,人生几何,对酒当歌!【4】
十天后,江璟云才拿着已经添上三位上司笔墨的最终版,来到翰林学士赵孟诚面前。
这次,赵学士足足看了一个时辰,才抬头看向江璟云,问出跟杨侍读一样的问题:“此书,你与何人所著?”
江璟云这回学乖了,直接回答说是在三位大人的指导下,他与张正柏、苏玉珩协力完成的。
“哼,少来糊弄我。”赵学士冷笑,随手翻起手中的书册,看着里面还空着的序章,以及屈数可数、风格迥然不同的几页注疏,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主意,是杨皓那老东西给你出的吧?”
江鹌鹑不敢应声,心里暗暗叫苦,后悔昨日跟苏玉珩下棋时,没有奋力一搏,才迫不得已再次接下这趟苦差事。
不过好在,对方也没有非揪着要一个答案的意思。
只是有一点,赵学士不太明白。
提起杨皓此人,那第一印象必然是胸无大志、毫无进取之心,整日只知道抱着几罐茶叶当宝贝的老头子,但他能稳坐侍读位置几十年,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处事圆滑谁也不得罪,安分守己什么也不抢,就这样浑浑噩噩混了一辈子。
若按他以往的性子,肯定是万事不凑前,只求不沾身。
没想到这次破了例,为一本书掺和进来,倒是让赵学士有些意外,他看向看着江璟云,有些疑惑,“你是有什么能耐,能说得动他?”
“啊?”江璟云一脸茫然,他也不知道啊,拍茶叶的马屁算不?
瞧他这样,也不像是个明白人,赵学士索性不再深究,转而问起别的事:“你是哪里人?师从何人?”
啊,问这做什么?
这些人说话怎么回事?
怎么都爱说着说着,话题就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弯路超车也不是这么玩的好不好!
他就算揣上八百个心眼子,也玩不过这些老油条啊!
土拨鼠要闹了!
啊!!!
江璟云心里腹诽,面上却不显,低头恭敬回道:“下官广府青县人,幼时跟随一位孙姓夫子念书,后于府城官学求学。”
“如此,”赵学士点头,“去年衣锦还乡,感觉如何?”
又跳了,话题又跳了!
您老到底想问啥,直接说成不成?我年轻,骨头软,啥都能招。
江璟云心里无能狂怒,嘴上唯唯诺诺:“故里依旧,甚好。”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赵学士嘴角微挑,一脸意味深长,“我问的是,衣锦还故里,金银盈几许?”
按照惯例,朝廷会给予新科进士一段假期,允其回乡。在此期间,那些士族乡绅、地主富商为巴结讨好,经常不惜本金、重礼相赠,以求搭上关系。
久而久之,积习成俗,大家都默认,回乡之日,即是家财万贯之时。
对此,江璟云也是知晓的。
也不是没有送到他面前的人,只是他全部将之拒之门外,就连宴客时,邻里乡亲送来的鸡鸭蔬果,都会以礼金形式一一返还回去。
“哦,为何?”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一声声清脆的“哒哒哒”,像是在敲打人心,“古往今来,财帛最是动人心,你不喜欢?”
“当然喜欢,又不是饮风食露的仙人,”江璟云老老实实回道,“在下一介凡人,食五谷杂粮,自然不能免俗。”
“那为何不收?”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沾上就是麻烦。”江璟云摊手,坦然一笑,”家中虽不富裕,但也温饱无忧。所以,还是关起门来,吃自家的饭比较香。”
瞧江璟云气定神闲、镇定自若站那作答的样子,不像作假,看来是真不觉得这算好事。
坦然承认,淡然处之。
性子倒是不错,难怪能入那老滑头的眼。
似是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赵学士话音又是一转,似是不经意般提起:“说起来,我曾担任去年科考的考官,也算的上是你的老师……”
……
第三回了,江璟云已无力吐槽,只是暗下决心,回去之后一定苦练棋艺,赢过张正柏不大可能,但对上苏玉珩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下一次,赢得必然是他!
再也不想当出头鸟了,爱谁谁来!
自暴自弃的江璟云,放弃思考其中深意,只麻木听令行事,毕恭毕敬跪地叩首,行拜师礼道:“学生江璟云,拜见老师。”
“嗯,起来吧。”赵学士接过他双手奉上的热茶,满意颔首道,“你还未曾起表字?”
江璟云摇头。
男子二十行冠礼后,直呼其名视为不敬,故由长辈或师长赐名,称之为字,以表其德【5】。
但江家长辈只勉强识字,就连孙夫子,也两人如今地位悬殊为由推辞了,所以直至现在,江璟云也尚未取字,幸而好友们都不在意,平时三人也都是直呼其名,倒也无甚所谓。
现在问起这茬,是心血来潮,要给他起个表字?
但对方问完就没了后话,一个人坐在那,慢悠悠将茶上的浮沫撇去,轻啜品茗,如独处般悠闲自得。
好半晌,赵学士才出声:“庭前剑戟朝迎日,笔底文章夜应星【6】,以后你便叫‘应星’,如何?”
江璟云无可无不可,但上司特意赐名,还是得摆出态度来,他躬身作揖谢道:“应星,多谢老师赐名。”
“嗯,行了,书留下,你先回去吧。”赵学士挥手打发他,“既然杨皓看得上你,那没事就多跟着学学为人处世,别再像今日这般,跟木头似的杵在这,不敲就不动,说出去,凭白丢为师的脸。”
“是,学生知道了。”江璟云恭敬应下,带着一头雾水的回去了。
【1】参考百度-西湖龙井
【2】原文出自宋·章良能 《小重山·柳暗花明春事深》: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3】原文出自朱元璋《率师征陈友谅至潇湘所写》:东风吹醒英雄梦,不是咸阳是洛阳。 宋·邵雍《随缘吟》:百计用心终上错,一场大梦到头空。
【4】原文出自魏晋·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5】参考百度-表字
【6】出自刘禹锡《客有话汴州新政书事寄令狐相公》:天下咽喉今大宁,军城喜气彻青冥。庭前剑戟朝迎日,笔底文章夜应星。三省壁中题姓字,万人头上见仪形。汴州忽复承平事,正月看灯户不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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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 5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