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个村子多年,说起话来也直接,陈友直截了当道,“还等人来请不成,赶紧去砚辞家里帮忙去。”
于婆子却是不接他茬,反倒斜眼看他,“那你这是干什么呢?特地来通知我?”
陈友轻哼一声,“做什么美梦呢,我这是要挨家挨户提醒,我跟傅大哥关系在那,和你们不一样,”
于婆子嗤笑一声,“有什么不一样?我也是从小跟着傅大哥身后长大的,我们关系也近着哩。”说着掸了掸衣裳抬脚往外走。
陈友一看不好,这是要跟自己抢活忙追了出去,二人倒也有默契,一个朝东走,一个朝西走。
陈友去的则是住在于婆子西边的林家,喊了一嗓子就忙跑去下一家。
彼时林家爷孙俩正在屋子里吃饭,因为是秋收时节,家里有了新粮,饭桌上的粥也比往日浓稠些。
林爷爷林刚将嘴里的粥咽下,商量着道,“秀才家一会怕是会热闹些,你先去隔壁陪着虎子玩,等晌午了再过去。”
少年却摇头,“没事,我不是小孩子了,也能去帮帮忙。”
自家孙子不喜热闹,他这才说了刚才那番话,没想到孙子今儿却是一反常态,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与孙子并不亲近,因为这孙子是他捡的,他年轻时娶了媳妇,但没多久媳妇就因病去世了,家里穷一直也没再找,就这么过了许多年,后来瞧见傅远捡了个儿子这才心动了,直到前两年自己也捡了一个。
只是捡到时孩子已经八岁了,八岁孩子能在逃难路上活下来,心智不简单,事实倒也如此,养了好些年,虽然孝顺但却是个有一定主意的,爷孙两人也说不上太亲近,但他到底是个快要入土的人了,管不了那么多,随他去吧。
辰时,村子里的几户人家都收拾好了东西往傅家走,一群人一起到了傅家门口,众人相互看了看,谁都没空着手。
陈友见人到齐了上前推门,没想到开门的却是陈田,陈友一把推开自家儿子,探头往院子里瞅了瞅,只看到满脸好奇的傅父,除了他再无别人的身影。
陈友抬脚踹去,“你在这做什么?砚辞呢?”
陈田往旁边躲了一下,躲开自家父亲这一脚,待站稳了答道,“砚辞哥说有事出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砚辞哥还说,若是爹来了,就让爹先帮忙张罗着。”
陈友听着这话嘴角疯狂上扬,这是拿自己当一家人呢,什么都叫自己帮忙张罗,越想嘴角咧得越大,最后笑出了声,直到身边人拍了拍他才反应过来正事!
轻咳了几声,“咳咳,秀才老爷请客,本来就该咱们这些帮着忙活,东西都在厨房,大家都好生弄着。”
于婆子看不惯他这样子,睨了他一眼,“还用得着你说,我们这些个长辈还不如你会办事?”说完挤开他往院子里走,柔娘左右看了看,朝陈友点了点头,也紧随其后挤进了院子。
虽然被呛了但陈友却并没恼,转头去男人堆说话了。
女人们也都去厨房忙活,傅家厨只一口锅灶根本不够用,陈婶子则带着人去她们家。
小孩子来得少,只两三个,都跑去找傅父玩去了,小孩子们都喜欢找大人玩,大人哪里有空,如此他们便把目光投向了傅父,就这样时间久了他们就成了小伙伴。
剩下的男人则是在院子里瞎逛,看看有没有什么活要干,但村里人每年过年都会来傅家院子修修补补一番,所以实在没看出哪里需要重新修补。
倒是陈友想起了傅砚辞的马车,一群大男人这便站在墙角,对着角落指指点点,商量着如何盖个马厩。
此时的傅砚辞正在隔壁村子收猪腿,还不知道家里的热闹。
等到他驾着马车回来,远远地就瞧见自家和隔壁陈叔家的烟筒冒着浓烟,离得近了还能闻到饭菜的香味,还有热闹的说话声,傅砚辞下了车,牵着马进了院子。
见他回来了,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坐着的人都站起了身,就连厨房忙活的人也都出来了。大家都有些手足无措。
还是陈友和他更熟悉些,直接上前,还没等说话就先瞧见马车上的一条猪腿,皱着眉,“你这孩子怎么回事,花那钱做什么,有鸡有鱼的算得上顶好的了,你还花那钱买猪肉做什么!”
“那不一样,吃席还是得有猪肉才像样,不算太多,也就够大家一人一口的,叔婶们别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众人七嘴八舌地道。
于婆子见状将猪腿从车上拿下来,“这猪腿婶子保证给你做得特好吃,快些回去换身衣裳,一会儿就开饭,”
傅砚辞这才告罪一声,进屋换衣裳了。
于婆子则是进了厨房招呼媳妇丫头们干活,几个小媳妇丫头们听着于婆子的话手里动作也更麻利,一旁站着的女人却斜着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道,“可真是会说话,倒显得我们这些人什么都不是了。”
说话的是郑寡妇,也是村子里唯一的寡妇,丈夫死的时候孩子六岁了,不过与于婆子家不一样,她生的是个女孩,按理来说两个寡妇之间应该惺惺相惜,头几年也确实如此。
但前些年,郑寡妇寻了个姘头,这姘头逃难来的,是个鳏夫,带着个儿子。郑寡妇将自家女儿许给了他儿子,两家就这样一起搭伙过日子。
也就是从这开始于婆子对上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两人三五不时地就要掐上一架,至于缘由?于婆子自己也说不上来……但二人就此也成了冤家。
被这“老熟人”嘲讽了,于婆子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当即掐住腰,脸上笑着道,“哪里的话,谁叫我和咱们傅秀才关系近呢,不过说些体己话就叫人恼上了,这是那老话,什么葡萄什么酸呢。”
今日大好日子,两个人都没打架的意思,于婆子说完就继续干活去了,郑寡妇也冷笑一声转身忙去了。
傅砚辞快速地在屋子里换了身干净衣裳就出了屋子,刚出屋就被陈友拉到一边了,“来来来,叔带你认认人。”
陈叔拉着人往男人那堆走,边走边给他们介绍道,
“这可是咱们村子里唯一的秀才,回回考第一的那种,厉害着呢,十里八乡都只有这么一个,当年还有大官夸过呢。”
陈友声音大,院子里的人几乎都听见了他的话,村子里的旧人脸上都是笑容,有荣与焉,而后来村子的人却更多的是恭敬和好奇,好奇这被大官夸过的人到底是什么样!
见陈叔似有一直夸下去的架势,傅砚辞忙打住他的话,“都是过去的事了,陈叔不是要带我认认人吗?”
“对对对,咱们认认人!”
昨日去县城的路上陈叔便同他讲了村子里的一点基本情况,村子里原来是十几户人家,但后头走的走,绝户的绝户,只剩下了五户,逃难来了两户,眼下加上他们家一共是七户人家。
最熟悉的还是陈家,于婶子家,这两家的男人这两天都见过了。
在李铁柱身边站着的是爷孙俩,老人脊背有些佝偻,相貌带着几分苦相,是村子里年纪最大的林老爷子。
算得上傅父的长辈,小时候傅砚辞也常被父亲领去玩,也是亲近的长辈。
林老笑容中带着几分慈祥,“好孩子回家了就好,回了家才是落了根。”
傅砚辞笑着点头,“林爷爷说得是,回了家才有根。”傅砚辞又看了看他身边的少年,有些熟悉,是上次送傅父回来的。
见傅砚辞目光看过来,林老则往前推了推,“这是我家的小孙子,林阳,往后有什么事叫他给你跑腿。”
林阳没料到爷爷会说这个话,有一瞬间的怔愣,随后很快反应过来,问了声好,“傅哥好。”
傅砚辞颔首,“你好”说着从怀里掏出糖纸来分出去一块糖,“傅哥请你吃糖。”
林阳眼睛微微睁大,接过这块糖果,看了他好几眼。
傅砚辞没理会少年的动作,劝着林老坐下。
再者是村子里的田叔一家,田叔媳妇前两年去了,眼下家里就剩下两儿两女,儿子都二十岁了但打着光棍,两个女儿也十四了,快到成亲的年纪了,田叔愁的头发都有些白了。
田叔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从前也不爱说话,却会沉默着帮着自家干活,眼下也是同样的不怎么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但傅砚辞却在其中感受到了对方传达的善意和亲近。
傅砚辞又看向几个不认识的人,这应当就是逃难来的了。
看着和陈叔差不多年纪,但身板有些佝偻的,应该就是和郑婶子搭伙过日子的李福,站在他身边的明显腰板更直的是周武,旁边站着的两名男子应当是他们家的儿子和女婿。
等到陈友担起介绍人,说起这几人身份,果然傅砚辞都猜了个正着。
几人第一次见面,相互之间都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傅砚辞脸上始终挂着淡定的笑容。
李福听闻他是秀才,对他的态度更恭敬几分,而周武却是打量试探更多。
但傅砚辞对他们却是一视同仁,客气有余,亲近不足,往后的日子长着,是人是鬼总能试探出来。
这边刚说完话,那边于婆子已经叫着开饭了,整个院子满打满算三十几个人,索性放了三张桌子,男女分桌,自家小孩都被当爹的带着,都为了能同秀才多亲近亲近。
上菜前傅砚辞回屋拿了家里的一坛酒,没想到出来见陈叔将他送去的也拿来了,还招呼同桌的人,“今儿不醉不归!”
傅砚辞也跟着道,“不够了这还有一坛,不醉不归。”
见人出来了,桌子上抱着孩子的父亲都开始让孩子叫人,孩子们都一窝蜂地朝傅砚辞拥了过去,叔叔,叔叔的叫个不停。
而外来的人家孩子相对拘谨些,只在外围站着,这应当是自己长辈和孩子嘱咐过了。
傅砚辞耐心十足地一一应着,又给每个小孩分了糖,林阳也没有落下。
林阳得了糖就坐下继续吃饭了,只是吃饭的动作很慢,目光时不时地瞥向傅砚辞,这真的是秀才,不是那等沽名钓誉的,而是有真学问的,和县老爷很像的,一时间少年的心里闪过无数种想法,最后化为平淡,但看向傅砚辞的目光却更加炽热。
傅砚辞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但只作不知。
男人这边敬过酒后,傅砚辞便去了女人那一桌,这桌坐的都是村子里的姑娘和小媳妇,傅砚辞不好和她们搭话,便只能和几个婶子说话。
傅砚辞招呼了几位婶子,又给几个小姑娘分了糖,正准备回去时被一个四五岁的小丫头拉住了下摆。
傅砚辞半蹲下询问,“怎么了?”
小丫头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秀才老爷你长得真好看,能再给我一个糖吗?”
这是郑寡妇的小孙女,郑寡妇瞧着自家孙女这机灵劲嘴角掩不住的笑容,看着于婆子的眼神中充满了得意。
于婆子看了看自己腼腆的孙女,撇开视线,不去看郑寡妇那得意的眼神。
傅砚辞半蹲下看着面前机灵的小丫头,点了点她的鼻子,“叫错了,叫我砚辞舅舅就行。”
小丫头歪歪脑袋,“叫了就给糖吃吗?”
傅砚辞点头
小丫头笑嘻嘻喊着,“砚辞舅舅,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了小手。
傅砚辞守信用地拿了两颗糖放到她的手心里,去吃饭吧。
“谢谢砚辞舅舅”小丫头拿着糖欢喜地跑走了。
待傅砚辞离开了,郑寡妇才捂着嘴笑道,“诶,瞧瞧咱们村子里的傅秀才,多平易近人,这可是让我们家媛丫头叫他舅舅呢。”可算轮到自己显摆的时候了,她恨不得贴着于婆子的耳朵边说话。
于婆子掩耳盗铃一般背对着她,似乎这样就听不到她说话了。
在一群大人们说笑的间隙,李媛走到了李娴的身边,往她手里塞了块糖,眯着眼道,“秀才老爷给的,我爷爷说,吃了秀才老爷给的东西会变得聪明,咱俩比旁人多吃一块,肯定比他们聪明!”
……
酒过三巡,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开始撤桌子了,傅砚辞这才开始说起了自己的打算,“我此次回来打算长住,平日里空余时间多,所以我打算在村子里办个学堂。”
陈友听完第一个拍手叫好!
“这主意不错,眼下只有县城有学堂,你在村子里开一个,到时候附近村子的人都来读书,正好!”
傅砚辞惊讶,“我记得路秀才当时不是在村子里教书吗?”这说的是傅砚辞的老师路秀才,从前他家就是在镇子附近的村子,傅砚辞当时就是去他们家里读书。
陈友也记得路秀才,摇头道,“路秀才年纪大了,去年就不教书了,眼下被儿子接到县城去了 ,正含饴弄孙呢。”
回答完他的话又开始细数开学堂的好处,“村里人想读书的人多着呢,最近几年收成好,别的村子也都有些银钱,而且你可是考第一名的秀才,本事大着呢,眼界也高……”
在陈友的嘴里,傅砚辞哪哪都好,就算是脸皮再厚的人也受不了这么夸。
傅砚辞忙拦下他的话,“陈叔陈叔,倒也无须如此,我只打算收村子里的孩子,咱们村子太偏僻了,若是别的村子人来得一两个时辰,孩子那么小,家里人怎么放心让他们自己来,这实在不成。”
陈友听了也想明白其中困境,叹气,“确实不成。”
傅砚辞见他打消了念头这才重新道,“我只打算在村子里办个小学堂,只收村子里的这几个孩子,同时也收几个徒弟教授一下医术,承蒙老天眷顾,在外这些年拜了位恩师,学了些大夫的本领,这次回来也想在村子里收几个徒弟传一下衣钵,
学堂的束脩比县城少一些,也不光银钱,粮食,木柴都能抵,而徒弟无需银钱,但需要来我家干活,也得十年。”
这是他这几日想的,恩是恩,没必要因为恩情把自己的姿态放得过低,不然让人习惯了就会得寸进尺了。
傅砚辞的一席话说完,仿佛一颗深水炸弹掉入池塘里,激起巨大的水花!
陈友又开始拍手叫好,“这可是好事,天大的好事,这可是造福村子的好事,你可是吃大亏了!你放心束脩这事该是多少是多少,也别太少了,你的本事我们都知道,有你当老师,往后咱们村子下一辈说不定全都是秀才了呢!”
村子里人不多,但是下一辈的孩子却不少,几乎每家一个,谁不想自家孩子往后成为秀才,听了陈友的话,村里人再看向傅砚辞时的目光更加炽热。
傅砚辞怕大家期望过高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忙解释道,“陈叔说的这道也有可能,只是到时怕不是我的功劳了,我许久不碰书本了,都快忘得差不多了。
这学堂我也只打算开个一两年,给孩子们启蒙,到时若是有天分的就送到县城去继续读,若是没有,认字了去县城也能找个好活干。”
这是傅砚辞自重生后就思考的,他不是什么温和的性子,只是表面看着和善罢了,往后若是科举入了仕途,宦海沉浮,往后怕是永无宁日,与其如此倒不如换一条路,治病救人,安宁度日,也不枉他重生一次。
待他说完话,其他人心里也算冷静几分,不再做那虚无缥缈的白日梦了,但就算是如此也足够叫他们欢喜了,读书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眼下这可是个大惊喜。
大家对他的话没有一点异议,此事就此敲定了,无须傅砚辞开口,众人就开始讨论起学堂的位置,哪怕只有一两年,那也不能随便凑合。
有人说自家,有人说盖个新房,这个自然是先被否决了,成本太大实在不值当。
众人争执着,其中陈友的嗓门最大,“我家!我家宽敞用我家!”陈友红着脸说着,大有一副谁不服找谁干一架的样子。
傅砚辞一看就知道这人是喝醉了,忙叫陈田将人扶回了家。
直到傍晚整个傅家院子才算安静下来,傅砚辞去厨房打算烧点热水用来梳洗,奔波了好几日也该收拾收拾。
厨房被打扫得很干净,剩下的菜也被分门别类地分好,傅砚辞眉眼带了笑意,看来于婶子没听他的话,竟是将这些都留下来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去烧水了。
水烧好了先将父亲身体擦一遍,哄着人睡觉了,这才出来收拾自己。
待将头发洗完,换了身衣裳,一身清爽出了厢房时,外面夜已经深了。
蜡烛是稀罕东西,村子里的人不舍得用,因此整个村子都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傅砚辞手里的蜡烛冒着微光,傅砚辞看了看远处一片漆黑的村落,又低头看着手里的点点烛火。
烛火再深夜中药液,烛心与火相互依存又突然蹦炸,忽明忽暗,片刻后又比之前更加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