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忆从服务员手里拿过酒杯,单手搭在张总的肩上,张总被架着,只能和他干了一杯,等白酒下肚,早忘了要做什么。
姜寄望往后面退了一步,彻底离开酒桌的中心。
那人动作行云流水,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一眼,他直愣愣地望着他,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偏偏这时候出现在这里!愤怒和冲动褪去,只剩下慌张和无措,手指松开又成拳,他维持了一晚上打工人的好姿态,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粉碎。
脱身的汪楠靠过来,还以为他在为甲方无礼又野蛮的要求生气,无声叹息。
“池总也在这里吃饭?”
“过来谈生意。”
“池总这是打算向西南拓展业务了?噢,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你就是S省人吧,说不定蓉城还是你的故乡。给大家介绍一下——”
张总毕竟是酒桌老手,过不多时,反应过来,不想被这大个子压了威风,要反勾池忆的脖子给众人介绍,以彰显自己在这场酒局的地位,只是他身材矮胖,站在近一米九的池忆跟前,气势不足,勾肩搭背不成,倒像个滑稽的挂在人家胳膊上的棒槌。
汪楠不放过任何捧场的机会,立刻端着酒杯给了对方一个洗耳恭听的反应。
“光忆科技听过吧,做技术支持的,去年刚刚上市,如今可是科技行业的新贵。我们的新产线就拜托了他们帮忙做一套智能集成系统。”
池忆喝了一杯,客气道:“还要承蒙张总关照。”
他放下酒杯时,才将目光移向汪楠,张总顺势也向他介绍起施工方的代表,不知是为了智能系统和产线安装的对接顺利,还是为了资金的事情,浑水摸鱼做人情往来,尤其将重心放在这位分公司一把手上,而项目经理则怕后期要合作,也过来搭话,姜寄望无处可站,像只可怜的小动物,被挤得一退再退。
正好,不用和他说话,也不用纠结怎么开口。
但池忆显然不打算放过他,正在走神的他瞥见那抹收回的刺人的目光,心口一紧,下一秒就听那高大的男人低声说:“那位是……”
“他们的财务经理。”
“站那么后面,也挡不住一表人才啊,真是年轻有为。”
汪楠笑了笑,自谦道:“谁还能比得上池总你年轻有为,小姜,站桌子边上做什么,来,过来敬池总一杯!”
姜寄望僵着身子,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很精彩,池忆却像根本不买他的账,端着酒兀自和身边的人说话,是那么的高高在上。
十年之久,它们之间的地位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汪楠看他杵着,不悦地推了一把,姜寄望狼狈地胡乱抓过酒杯。
刚抬起手,池忆忽然冲他无声笑了,紧接着慢慢倾身,将自己的酒杯靠过来,暧昧地把杯里的酒分给他,随后说话又无比自然:“就喝这么点啊。”
姜寄望才悚然发现,刚才,自己的杯子已经见底。
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端着酒杯全喝了干净。
从前他就怵池忆,没想到十年过去,酒壮怂胆,且胸腔里还窝着气,在他面前竟还是露了怯。
两只耳朵嗡嗡,他已听不清周围的谈话,只有一些单音断断续续往脑子里钻。
“你说小姜啊……蓉大本硕毕业……”
“蓉大好啊,全国数一数二,去你们施工单位真是可惜了……”
“……也许人家就是想找个离家近的工作。”
“池总,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小姜是土生土长的广海人,先前我们还在说,现在的学生仔都爱往广海去,广海人来内陆的却不多见啊,听说来了十年了,蓉城话还是不会说。”
……
……还以为是出国了,原来是躲到了这儿。
池忆端着酒杯不再说话,姜寄望隔着人头,察觉到炽热的目光停在自己脸上,但他却始终没有抬头。
汪楠脑子里装着事,净看别人聊得火热,半晌没插上话。
他们集团去年透露出的计划里,似乎也想做一体化平台,既然有现成的技术支持,他也想搭个线,这心里正着急,可给他逮着机会,借着酒劲摆摆手:“还真不是离家近,”他凑过去压低声音说:“他们家有点情况。”
池忆冷眼旁观,戏谑地想,有钱人家少爷体验生活罢了,从前又不是没见过,不过都是玩玩而已,只是这人都十年了,还是没变,这会又扮演什么呢?看看当代打工仔有多么不容易?
上一场饭局已经结束,池忆就在这里多喝了几杯,期间,姜寄望终于不用再被灌酒,缩在角落埋头吃菜,时不时朝推杯换盏的几人瞟一眼,默默估算分酒器里的余酒和某人如常的脸色,识趣地继续当隐形人。
十点一刻,拎来的酒水已经喝空,汪楠喊姜寄望再去开一瓶,姜寄望扔下筷子往外去叫服务员,路过池忆身边,对方脚步趔趄,向他倒下来。他惊惶地抬头对上池忆的眼睛,好像西游记里被金钵罩住的妖怪,当即动弹不得。
池忆也愣了一瞬,生生拧住了身体,只小臂在他肩上蜻蜓点水般稳了一把,很快偏头,朝另一侧看去。
“池总,你喝多了!”张总眼观六路,大着舌头嚷嚷起来。
池忆掸了掸风衣领子,回首还噙着淡淡的笑容:“我没醉,不是说要再开一瓶么,我们坐下来再练练。”
张总已经喝得听不清他的话,整个人东倒西歪,最后扶着墙,手忙脚乱站着:“啊?不,不行了,我喝不动了。”
甲方负责人真醉假醉姜寄望分辨不出,倒是池忆,连喝两场,刚才至少干了半斤白的,绝没有表面那么平稳。
——装!
姜寄望正在心里偷偷吐槽,又忍不住观察他的状态,傻愣愣地在原地挡了几位领导的路。汪楠叫他不应,给他使眼色使得眼睛都快挤烂了,最后忍无可忍一手把他推了出去:“别傻着了,先去买单。”
“……”
“那什么,你先垫着,回头我再跟你说。”
姜寄望可不想再在包间里待着,扭头去拉单子,一拉发现这顿吃了七八千,忍不住骂了一句。不过他倒是没掏钱,项目经理先刷了卡,扭头打着酒嗝问:“小……哦不,姜经理啊,能入成本么?”
“……”
姜寄望脸黑了下来。
操,还不如给自己想法子走商务招待报销,起码预算估了指标。
——
出了饭店,骑着小电驴在外蹲守的代驾一拥而上,项目经理想起明日一早还有检查,抓了一个塞车里急着要回项目部,汪楠客气地表示要送张总离开,两人互相客套,站在马路牙子边上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
姜寄望送走了甲方最后一个人,回头瞥见池忆留在原地吹风,忍不住往一旁挪了两步,装不熟。但张总上辈子估摸是拉皮条的,见谁都要插一脚:“池总?你的助理呢?”
池忆说:“刚才让他先回去了。”
“要不你坐我车吧,我送你回去。”张总大手一挥,要去给他拉车门。
汪楠脸都绿了,姜寄望猜测他俩刚才在旁边悄声说话,多半是见缝插针谈收款,就差临门一脚,遭这老狐狸横生枝节。
施工单位处在行业食物链底端,处处受人拿捏,汪楠思来想去,也只能硬着头皮跟姜寄望开口,哪怕姜寄望看着气色也不太好。
他眼神就这么一搭,姜寄望脑子里警铃大作。
“小姜……”
他正准备借口开溜,结果防火防盗防领导,却偏偏没防到池忆,池忆两手抄在长风衣的口袋里,轻飘飘给了他一拳重击:“就……姜经理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