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的轮子吱呀吱呀地转,像江南田间辛勤工作的老水车,配合马儿脖颈上的铃铛清脆的响,让人想起丘陵上闲吃草的黑山羊。
帷帐外的车夫扯着脖子高喊一声:“过正阳门咯——”
婉觅仿佛被这一声唤过神来,混沌的脑子渐渐多了几分意识。
“马上就快到贺府了,小姐再忍一忍。”
湿润的水汽混合着强烈风油精的味道,透过手帕直钻进她的口鼻,婉觅没忍住上翻一个白眼,手脚挣扎着推开压在肩头的大手。
“哎呦,小姐的精神缓过来了!”
嬷嬷浑厚的嗓音唤醒了婉觅的感知,才觉察刚才不过是胃里翻江倒海一通罢了。
这是一辆从北京火车站流星赶月而来的威仪马车,从巍巍的城门贯入,好似预示着新时期与旧王朝的接壤与回溯。
“善姑,侬且不管这丫头了,越多人惯着她越娇气。侬身体还安好伐?”
一道甜软的声音传出,嬷嬷原本惊喜的表情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方式,缓慢扭转成欣慰。她将手帕轻轻对折,拿背面拭了拭额头,约莫着眼角挤出几滴泪:“太太记挂,老婆子我到没什么,可怜小姐这身娇体贵的千金……”
婉觅本窝在母亲怀里假寐,突然感受到一只冰凉的手正巧妙地伸进她的衣襟。
她睫毛扑闪扑闪,终于露出水汪汪的眼睛。
“妈咪,你捉弄我!”
婉觅起身坐好,嬉笑的神情还没收回去,便撞上一对似嗔怪似宠溺的秋水眸,于是又不好意思地往女人怀里钻:“我晕车嘛,晕车。”
宛心曼架不住女儿一番浓情蜜意的撒娇攻势,责怪变成了对小机灵鬼的宠溺,略显无奈地拍拍身上软绵绵的“雪球”,颧骨贴上婉觅红扑的脸蛋。
“乖,我们到北京城了。”
婉觅一骨碌翻到马车的窗边,拉起了这张神秘的帷帘。
自四通八达的上海滩,到赫赫威严的北京城,中间不知换转了几段铁路。铁皮车厢里的烟酒味熏得她头昏脑胀,人挤人的座位更是把她的胳膊肘硌得生疼。本以为百般颠簸到了北京城,能坐上宽敞的黑色轿车,毕竟母亲说了,拜访的这位小姨可是嫁了个北洋军的高官。
多高的高官呢,比爸爸高吗?婉觅问。
她的父亲林承锦也是军人,是上海地方团的一个参谋长。
宛心曼捏捏她的小鼻子,说,小孩子别计算这些。
婉觅嘟囔着别过脸,总说我是小孩。
下了火车站,干冷的空气呛得她直咳嗽,虽是入春,寒意仍肆意环绕。她心心念念的轿车没来,倒碰见满脸歉意的长马褂管家,额头剃得精光,后脑勺跟着一条细细长长的辫子。
“太太,实在是抱歉,夫人派来接您的车在半路上抛了锚,府上其余的车正赶上被老爷带去护卫摄政王爷了。”
“长马褂”连连作揖,行的还是满清的礼,提到王爷这等人物时,谄媚的脸上多了一丝骄傲,弯着的背不由得一挺,像只熟透前奋力挣扎的大虾。
“给您安排了上等的马车,劳请您和姐儿屈尊坐坐。”
宛心曼浅笑说道不妨事,她本就是来拜访昔年好友,情谊面前倒不在乎这些虚礼。
随着“长马褂”的引路,几人七拐八拐地来到了马车停驻的地方。马车车身以华贵的紫檀木打造,车厢方正规整,线条简洁流畅,四角微微上翘,悬着六角銮铃,似展翅欲飞之态。镂空的窗垂下帷幔,太阳底下细密的丝帛工艺闪着光,两根粗壮的车辕上雕刻着两条金龙。
年幼的婉觅自诩见多识广,她见过长方形的轿车,灰绿色的军车,还是不由得张大了嘴巴——那两匹黑得油亮油亮的骏马确实太过招风。
“长马褂”说,这是以前亲王出行才有的仪驾,可不敢怠慢了太太小姐。
有夸张虚捧的成分在,唯独婉觅听上了心。
善姑把婉觅抱进车厢,又搀扶着宛心曼上了车,然后朝“长马褂”客气地点点头,最后自己一扭一扭地窝进了车厢。
“长马褂”将幕帘放下,屁股斜歪在刺绣样式的茵席上,扬扬脖示意车夫可以走了,只听“啪嗒——”一声,皮鞭挥舞,马车吱呀吱呀地跑了起来。
婉觅困意上头,瘫软着伏在母亲的膝头听故事,要拜访的这位小姨的来路。
她与母亲是南方老家的邻居,家中经营纺织生意,不幸家道中落便只能听父命,草草嫁给一个北方友人的儿子,天意眷顾,这友人的儿子当兵发了家,混成个北洋新军的将领,不说在袁姓前颇有面子,就是在摄政王爷跟前也说得上话。
小姨一人在北方没什么相关亲友,前一阵子托人和母亲书信联系上,字字泣泪,邀母亲来做客。母亲心软,见信联想起过去情谊,随即携女儿和老仆北上拜访。
她听得不仔细,脑子里都是刚才黑亮黑亮的高头大马,竟然比丘陵上的黑山羊还要黑,马车晃晃悠悠的,可没有轿车来得稳当,再后来,她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眉心胀得发痛。
善姑猛得一拍大腿,大惊,小姐这是晕车了呀。
善姑是宛心曼娘家陪嫁过来的嬷嬷,是看着宛心曼长大的,后来又看着婉觅降生,自然比寻常家仆多些对主人家的感情,这次宛心曼从上海来北京拜访旧友,她也跟着一并来了。
她大包小裹地翻找,把能想到的治晕车的法子在婉觅身上用了个遍。
婉觅实在招架不过,从中间翻到母亲的另一边,一把撩开了马车的帷帘,手把着雕花镂空的窗沿往外看。
“善姑,我瞧瞧北京城就好啦。”
一眼望去,街上的百姓大都穿着青蓝灰布衫,或长袍马褂,顶着个瓜皮帽,身后留着一条长长的辫子。商贩走卒挑担的,推菜车的,偶有赶骆驼的商队经过,骆驼的驼峰黄瘦而干瘪,颇有一幅劳苦像。
上海的都市化要快速些,已有许多穿西装打领带的上流人士,婉觅第一次见如此多的“长辫子”聚集在一处。
马车一个转弯,驶入了新的街道,眼前场景瞬间有了新变化。各色商业店铺林立,头顶高悬着黄龙旗,绸缎庄,瓷器店,首饰铺,走马观花地望过去花花绿绿,竟是五彩斑斓。
又有茶楼,洋车行,甩面的摊贩热情地叫卖,说书人眉飞色舞地讲着上下五千年的历史神话,三五个小孩聚在一起看捏面人的师傅翻新花样…
人影绰绰,烟火气升腾蔓延。
再往前走便有了住家,错落有致的四合院群,飞檐斗拱,灵动飘逸。红墙绿瓦,如此浓重的颜色无不提醒来客,眼下正是北京城,皇城根,是皇上的地界。
婉觅生在江南,长于沪上。早年上海开埠,她对于黄头发蓝眼睛的洋人早已习以为常,西装革履的商人们抽雪茄,喝咖啡,留着新式短发的青年人们指着远在京城的皇帝爷高谈阔论。
如今真到了京城,一股厚重的威严扑面而来,她心里不免落了怯。
“太太,小姐,贺府到了。”
马车缓缓减速,婉觅眨眨眼,飞速地钻回车厢,不自觉拉住母亲的手臂。还不知道北洋军里的将领,是个什么模样。
宛心曼安慰似的将她的小手放进掌心,贴心嘱咐道:“府上会有比你年岁大的哥哥,一会见到人要问好,要有礼貌。”
婉觅严肃着小脸,点点头。
马车停稳,婉觅感受到车身一轻,许是驾车的人已经跳了下去,正要为她们掀起车帘。
“哎呦,这是哪座府上来的格格,竟用大伯的亲王马车来接,好大的派头——”
车外,少年爽朗又带有调笑意味的声音传来,接着是一阵有规律的马蹄声和勒马的训斥声。
车内的婉觅心头一惊,原来她们坐的真是亲王的仪驾。
“长钧,又要胡闹,看我今天如何向大伯告你的状。”
贺府院落,朱漆大门前,一红一白两匹良驹款款并行而来。
贺长思一身箭衣马褂,脚蹬羊皮靴,刻着凤纹的箭囊背在身后。笑着骂了一句自家弟弟,反手勒住缰绳,一个翻身帅气下马。
贺长钧撇撇嘴,手里不住地抚摸爱驹雪白色的鬃毛:“就会告状!长思你真是小人行径!”
贺长思不理会身后弟弟的控诉,牵着马来到马车面前,红马儿见到两匹黑马,亲昵地蹭了蹭对方,表达动物间的友好。
“贺叔,您今日繁忙,可是有大伯的客人到访吗?”
“问三少爷安,车里坐着的是夫人有请的沪上的贵客。”
“长马褂”刚刚跳下车,额头布了一层汗,连忙整理衣襟,朝贺长思打千。
“原来是大伯母的客人。”贺长思恍然大悟,拱手冲马车行礼,“在下贺长思,那是我弟弟长钧。我与弟弟正要来拜访伯父伯母长钧顽劣,一时冲撞了您,还请您别见怪。”
帷幕被掀开,先是壮硕的善姑下了车,然后是婉觅。
蔫蔫的贺长钧正拨弄着马鬃,眼神忽得一亮,像是看见了什么新鲜物件:“哎呀,不是格格,是个洋小姐啊!”
婉觅此时身穿乳白色的雪纺衬衫,一头黑发编成两撮麻花辫,衬衫的领口处是别出心裁的荷叶状设计,层层叠叠的荷叶像一道道迎风而起的海浪,搭配一条镶嵌金属挂饰的牛仔长裙,云朵般及小腿肚的中筒袜,和带有褐色搭扣的玛丽珍皮鞋。
这身西式的套装实在和格格相去甚远,婉觅面无表情地剜了少年一眼,转头去扶宛心曼。心下忍不住犯嘀咕,哪里是有礼的少爷,分明是个插科打诨的浪荡子。
不过他们看着倒是新派,短发,鬓角剃得锃亮。
宛心曼身着月青色旗袍,一支翡翠簪子斜插在发髻间,眉如远黛,眸如秋水,光洁的面庞上始终噙笑着,举手投足间的仪态尽显落落大方。江南的韵致宛若一缕清芬在空气中氤氲开来。
贺长思一时更觉得羞愧难耐,他回身猛拽了一下白马的辔头,并示以警告的眼神。收到兄长将要发怒的信号,贺长钧赶快龇牙咧嘴笑着从马背下翻了下来。
“见过太太,见过这位小姐,在下贺长钧。”贺长钧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宛心曼拢了拢身上的白狐狸皮,视线轻轻地从两个少年的身上扫过,淡然莞尔道:“想来是贺府上的少爷们,今日一见,当真风度翩翩,气宇不凡。”
贺长钧还是小孩脾气,听到有人夸奖,立刻笑着搔搔后脑勺:“太太您过奖。”
几人正说着话,朱漆大门从里面被推开,先是一条窄窄的阴影映在青石地上,接着踱步走出一身粉蓝色旗袍,梳着燕尾髻戴银钗的女子。跟在身后的丫鬟们鱼贯而出,双手交叠于腹前,谨慎而恭敬地簇拥在女子周围。
“心曼,我可算将你盼来了。”
陆雪岚快步迈下了台阶,看着熟悉的面容,一把握住了宛心曼的手,眼眶顿时红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