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伐凶戾有如诏狱,其外却是条再平凡不过的街。
百姓通常是不会来往此处的,不过不远处却有位聋哑老人常年在此摆摊卖馄饨。
锦衣卫的人见其孑然一身,行于世间十分不易,法外尚有人情,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去驱离。
奈何开在诏狱外,等闲人不敢去吃,生意也不行。
裴越倒隔几日就要去关顾。
今日出了狱门,被穿街风一吹,他心情莫名有些烦躁,当值这些年头,宋潇君是他见过最油盐不进的女子,他审了她一个时辰,却始终未曾在她口中听到有用的线索。
按说她一介闺阁女儿,不知内情本不值得怀疑。
然裴越却始终觉得,她兴许知道些什么?
她必然知道些什么!
烦闷的当头,见老人家支起的馄饨摊热气腾腾,他才记起今晨还未来得及用早膳,现下忙完了事情,到真有些饥肠辘辘,索性朝小摊走去。
老人行动很利索,很快端了一碗馄饨上来,炸过的碎蒜飘在清澈的汤汁上,几片青绿的葱叶缀在一个个白色馄饨之间,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开。
但裴越却没有伸手去执筷。
沉默须臾,他面无表情地自怀中掏出一块巾子,正擦手时,姚蒙见到他坐在其间,着急地走了过来。
“如何了?”
裴越手上的动作未停,只将目光移向他。
姚蒙行了礼,凑在他身边低声道:“宋七姑娘身边的大丫鬟紫檀今晨离开永清,与一名黑衣人往景州而去。”
裴越闻言,不禁眉头轻蹙。
宋潇君果然有问题!
景州?
裴越嘴里喃喃自语。
“先派人跟好她。”他抓过筷筒的一双筷子擦拭,忽又问道:“今日徐简行在做什么?”
姚蒙沉默。
裴越笑了笑,“倒还忘了他,再派两个人去盯着大理寺,若有异即刻来报我。”
“是。”
*
恰正午时分,景州日头喜人,暖意铺陈在街巷里,一向寂静无声的板凳胡同也开始有了人气。
胡同口那家经营惨淡的售酒铺子,头一回生意这么兴隆。
打头的两位客人,一男一女,二人布衣打扮,风尘仆仆而来,自言是姐弟,来此等人,一大早便在了,一坛酒喝了几个时辰,还未见离开。
第二位客人则孤身一人,来了也不说话,要了一壶陈酿,自备的花生米,自顾的喝酒,瞧上去生人勿近。
最后来的三位爷可就气势磅礴了,走进铺子率先将手里的刀拍在桌上,也不叫酒水,也不让上点心茶果,只朝着不远处的一间宅子望,像在等什么人。
铺子外的三张桌凳被坐满,老板却也对此不热忱,只静静地倚在门边纳闷。
对门院子久居的公子病重数日,近来胡同里便多了好些来往的人,莫非是公子在京城的权贵爹见儿子可怜,要在死前将他接回去?
那早干嘛去了呢?
眼下儿子都要病死了却晓得来关怀了!
看这事儿给他闹得。
老板尚在挤眉弄眼地啧啧叹息,没注意到右边角落的人忽然站起,随手丢了几枚铜板在桌上,一脸漠然地走了。
他一走,一旁朝外频频张望的三人也一齐离开,只留下最伊始的男女,见他们离去,目光皆落在空桌上。
紫檀手指转着酒杯,抬眸递了一个眼色给对面的十二,便见他站起身走到老板面前,以一副攀谈的姿态,问道:“掌柜的,对门的院子里住着什么人呢?我见那三名壮汉朝那一处望个没停,人看上去可不像什么善茬啊!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老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谁说不是呢。”
说着也朝院子看去,低声道:“小哥你是不知道,对门住着一位周公子,听闻是京城哪位大官的外室子,养在此地二十来年,向来不管不顾不闻不问的,惨啊!这位公子自小不足,汤药就没断过,也不见府里有人来看过,哎呦,苦呦!”
“近来却不知为何,多了好些人登门探望,还有位公子更是日日上门照看,可惜了啊,大夫给他看过,只怕就这几日的事了。”
十二一怔,又与紫檀递了眼色。
“有位公子日日上门照看,可是沾亲带故的,约莫是府里派的人吧?”
老板一听这话,摇头不止,“小哥你到底不清楚,从前活着的时候没来过人,现在快死了还派人来做什么?依我看,绝无可能是府里的人。”
“那可就奇了怪了。”
老板一拍大腿,“我也纳闷啊,你说会是什么人呢?”
“你别说,最近打听周公子的大有人在,昨儿还有位穿黑衣的姑娘来找我打听,我当时忙着制酒曲,没……诶?”
老板目光落到紫檀身上,凑近几步左看看右看看,惊道:“难怪方才我就觉着眼熟,昨儿找我打听大户人家外室子的,就是你吧!”
紫檀继续手上倾酒的动作,勾唇笑了笑,刚要说话。
对门院子忽然传出械斗声,“砰”地一声响,原本紧闭的院门被撞开,紧接着一名壮汉从院内被人抛出,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阵尘土。
定睛一瞧,这竟是方才那独自饮酒之人。
院内的声响还未停止。
酒铺老板吓出一声冷汗,扶着门连嘴唇都在打颤,“天老爷,这……这是怎么了?”
“还不快进去!”
紫檀起身喝道。
“你……”
他正想问如此险要关头,二位何不一同进去躲躲?
却见一旁的少年飞身越出,稳稳落在地上打滚的壮汉身前,执一柄不知从何处拿出来的长剑,朝他的右手挽手一勾。
壮汉顿时惨叫出声。
这少年,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将别人的手筋挑断!
恰此时院内打斗声渐缓,三名黑衣人各自拎着一名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男子走了出来,顺势将人丢在十二身前。
正是方才那桌不买酒的三名男人。
一切发生的过于迅速,老板的话卡在嗓子眼儿,人也跌坐到了地上。
“十二,莫在此处问话。”
紫檀温声提醒。
十二弯眼微微一笑,收了手中剑,简练回道:“明白。”
便叫同伴将人绑了。
紫檀这时才走向已经吓得瘫软的老板,和善问道:“老板,向您借个地方可好?”
诚然紫檀是位面相温良的女子,可老板怵她身后几名握剑的黑衣人,以及那位眉目清秀却能以一脸无害的表情挥剑挑人手筋的少年。
果然他的酒铺根本就不适合生意兴隆。
这可真是祸从天降!
老板唇齿间颤栗不已,吞咽了好几口口水,喑哑道:“姑……姑娘和英雄请便,请便就好!”
紫檀笑着解释,“老板莫怕,我们只是在此等人。”
焉知她此时的笑容在老板眼中才最骇人。
......方才就是说等人。
老板喘着大气,不敢不应,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将门口让出,“几位,请。”
待众人进门,老板却怎么也不肯跟进来,只端来一张长凳,静静坐在屋外。
好在几名黑衣人在将人丢入铺子里后便悄声离开,老板探头望了眼,见都到了对门的院中隐匿。
莫非他们是来护那位公子周全的?
扭头见屋里的男女,他轻轻摇了摇头,一脸愁容地将长凳又往外挪了挪。
十二将人绑在一个圆柱上,绑到最后见绳子不够,索性都劈晕了事,而后与紫檀寻了张长凳,并肩落座,闭目养神。
模样像真是在等什么人。
屋内寂静须臾,紫檀忽起身走向老板,倾身问:“老板,方才您说有一名公子日日前往照看对门的周公子,您可认得那是谁?”
“我哪儿知晓那是谁……”老板话说至一半,看到紫檀身后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此刻正盯住他的十二,又匆匆改口,“望姑娘知悉,周公子是京城大户的外室子,我们这些人自是不敢与之有牵扯,往日里他有何动静我们是看都不敢看的。”
说着,他皱眉作思索状,缓缓道:“来照看他的那位公子,我倒见过数次,是位年轻的哥儿,面容白皙,有时看着竟白得不似常人,身形也有些瘦弱,嘿!乍一看不论身形眉宇,都与周公子有几分相似!”
紫檀直起身,目光瞥了眼对面门庭,又问:“那他是谁?”
老板摇头,“……犹记有一次,周公子还能下地那会儿,曾送他至门口,我记得是唤他,像是唤他‘吴疾’。”
“他姓吴?”
“兴许,不知是姓吴,亦或称其名讳,有无的无。”
老板仰头看向紫檀,哀求道:“姑娘,再旁的我真不知晓了,还望您高抬贵手,莫让在下卷入这些争端中来。”
紫檀点头,向他道了谢,又回到长凳上落座。
莫约半个时辰后,胡同口再度传来马蹄声。
老板一个激灵站起来。
“有人来了。”
十二和紫檀对视一眼,紫檀率先走了出去。
只见门口立着两匹高头大马,男子锦衣加身,面容俊逸,不浓不淡的剑眉下,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中流转的,却是与之周身不符的漠然。
司法官做久了,总会学会收敛自己的情绪。
正如此刻见到门庭下站着的女子,他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眯起眸子的那一瞬,甚至从中迸出凛意,冷冷问道:“宋潇君是你什么人?”
紫檀后退半步行大礼,俯身道:“奴婢紫檀,求大理寺徐大人,救我家姑娘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