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晌才停了不久的雪,却在夜幕降下之际再次落起来。
潇君抬眸望向窗外。
前世的风雪同样很大,碎琼乱玉裹挟寒意铺天笼罩而来,北直隶周边地界或多或少都受有影响,凛冬盛寒之下,周围的村庄中好些农蔬受了灾。
却偏偏,五回山此处的雪比别处都要小些。
岁末寒冬,赏雪赋诗等附庸风雅之事朱峻熙大约做不来,于是便瞧上这五回山上的山珍,呼朋唤友来此冬狩。
彼时在别院暂住的她避无可避地被请去同行。
由此看来,他们二人遇见还真可谓是天意。
然而在这一世,却出现陆砚这个变数。在此之前,她与这位宣宁侯幼子并无交集,可如今他明说要见她一面。
这是为何?
潇君想不通,只好暂压疑惑,带着紫檀朝正堂而去。
眼下四处静谧,紫檀默不作声地在前执灯引路,昏黄的光芒在雪夜中只有暖暖的一团,落在潇君瓷白的脸上,平添出几分温润。
二人走得不快,急下的雪不多时便落满斗篷,潇君伸手不甚在意地拂去,就听紫檀在前道。
“姑娘风寒才痊愈,走时奴婢就说要撑把伞,您偏生不听,淋了雪身上若再沾上病气该如何是好?夫人知道,又该心疼了。”
潇君淡笑,“你要执灯,是有第三只手来撑伞不成?我又嫌麻烦,左不过几步的路程,这点雪淋便淋了。”
言辞之间,颇为洒脱率性。
紫檀明白自家姑娘的性子,只好将灯笼凑近些,提醒道:“姑娘,前头是石阶。”
迈上台阶,潇君又道:“再者说,母亲如今可没空来心疼我,父亲在任上时政绩斐然,此番回京,大概是会入六部此等政要衙门,八月初工部孙侍郎病逝,自此工部空缺侍郎一位已久,陛下却至今未曾提拔谁顶替那个位置。”
“想来从别的地方硬塞一人进去不大可能,工部的大人们多年经营才有如今,怎甘心为他人作嫁衣,势必会从下面直接推举一位有资质的郎中,工部便会空出一个郎中的缺儿,十有**就是父亲的了。”
“一来二去,母亲忙着料理京城纷杂的人情世故,恐怕难得抽空来管我!”她似不经意地说了这许多,最后低低一笑,如同只是讲了些玩笑话。
紫檀听得云里雾里,不禁惑然,“姑娘从不涉朝事,怎么会想到这些上去?”
潇君拉她拐过檐廊,顺势抬了抬她手上的灯盏,低声道:“我随口一说,你随耳一听,我只是提醒自己不立危墙之下,远离京城是非,你就当我胡言乱语罢,不必在意。”
紫檀一愣。
潇君已经笑着走到她前头去了。
可不远处隐匿在夜色中的人却霎时眸光一亮,脸上闪过一丝晦暗的惊讶。
陆砚一身玄袍,长身玉立,在清冷雪夜之中负手望向庭院内的主仆二人,眉眼尽如月色清亮,嘴角勾起淡淡笑意,他分明是青丝高束的少年装扮,周身却围绕着一股与年岁不符的沙场肃杀之气。
十分矛盾,又莫名的贴合,浑似他陆砚就该是这般模样。
此刻他眉头轻蹙,似在思索。
他常年习武,耳力甚佳,方才潇君所说的话,一字不落地落入他耳中,小丫鬟紫檀或许听不明白,可他不同。
随口一说,就能将宋振扬来日入六部的事说得这么清晰……
她说提醒自己,莫非是指明年开春工部将会受皇命修建千秋宫的事?
明年适逢皇后四十寿辰,皇帝将会命工部修建千秋宫为天下祈福,此乃一件需要许多花销的大事,工部素来是清水衙门,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捞油水的机会,故此欲揽其事者众。
可自从孙侍郎病逝后,工部的弊病也展露出来,彼此之间分帮结派,暗潮汹涌,皇帝正愁有个与京官接触不多,身后干净的纯臣来助他修建千秋宫。
而此时,宋振扬回来了。
他外放已三年有余,在朝中素来无党派之争,其品行更经得起推敲,十里八乡莫不夸赞一声“渊渟岳峙”,他背后的永清宋家亦是清流门第,世代诗书的清朗之家。
皇帝会选他并不奇怪。
宋潇君能借局势猜到也有据可依,只是她当真是猜到的吗?
宋振扬毕竟才入工部,人微言轻,凭他一人如何修建声势浩大的别宫?前世的皇帝同样考虑到这一点,欲挑个皇子随行监工。
谁料还未来得及从诸多皇子之中挑选,宋潇君已被皇后赐婚,朱峻熙由此顺理成章地捡了这个漏。
这件事却成为他日后搭上工部这条船的跳板。
说不准是皇帝有意为之,还是皇后弄巧成拙,总之这算是宋潇君前世悲惨命运的始端,她不入局,却有人硬拽她入局。
宋潇君如今说提醒自己……陆砚目光微沉,这话听来是要经仔细斟酌的。
但眼下,不容他费神探明深意,首先需阻止宋潇君去赴明日之约,这也正是他此来的目的。
庭院素雪遍地,主仆二人不紧不慢的身影在雪地上留下有些杂乱的数排脚印,陆砚面无表情的注视二人,片刻后,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声。
这番景象,他曾见过!
在前世朱峻熙得势以后的王府之中,宋潇君扶着已失明的紫檀,踩着雪缓缓朝那个破旧的小院子走去,两个瘦小的身影被寒风拉扯。
那一幕被他收入眼底,也如一根骨刺狠狠的扎在心里。
很难说他当时心境如何,或许只是觉得自己眼中的宋潇君,不该是那般模样。
如今的她,莫名很像那个淋了一路霜雪而来的人。
“宋姑娘!”
陆砚出声叫住了她。
紫檀被吓得浑身一抖。
下一刻,已被潇君拽着衣袖拉至她身后,如母鸡护崽一般。
陆砚从夜色中走了出来,玄衣冷冽,此刻他却带着温润的笑意,朝潇君施了一礼,“不才冒昧,这厢有礼了。”
倒确实是冒昧。
潇君见来人,收敛警惕的神色,微微诧异,“原是陆公子,见过公子。”
陆砚在离她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下,语气中似有惊喜,“姑娘认得我?”
当他卸下周身气场,露笑的模样便渐渐与前世初见时重合,潇君有几息的失神。
她缓声回答,“不认得,但能够猜到。”
又道:“我家现今能暂住此地,还要多谢公子及令尊慷慨,近日我受了风寒,有些嗜睡,误了时辰让公子久等,万望海涵。”
陆砚眉梢动了动,露出苦恼的神色,“原是如此……那三皇子特地让我来请姑娘和令弟明日同去山上冬狩,不知姑娘还去不去得成啊?”
闻言,潇君错愕抬头。
陆砚眸光澄净,并无异色,望向她的眼中甚至带了些殷切期盼。
前世分明是朱峻熙到别院后才请他们姐弟同去的,如今怎么还专程让陆砚来请了?这是哪里出了差错?
她出神得有些久,紫檀见状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姑娘!”
“我失礼了。”潇君回神,不假思索,“多谢相请,可我明日怕是去不成的,舍弟年幼,亦帮不到诸位什么忙,徒添累赘而已,便不同去了。”
她昂首静立,如盈盈秋水般的眼眸波澜无惊。
陆砚暗暗打量着她,心底有个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须臾,陆砚轻笑,“哦?姑娘似乎早已知晓三皇子会来冬狩,也知道他会派人来请姑娘同去。”
错了!
潇君不禁愣住。
按说她在听见朱峻熙的名字时,该是疑惑为何堂堂皇子要专程派人来请她?而她只是疑惑为何与前世不同,陆砚先来请她。
她表现地过于平静了。
可纵然如此,陆砚也不应有所怀疑才是。
他此来,是要试探些什么?
她蓦然一笑,“公子说笑,我如何能得知此事,只是风寒未愈,无力多思罢了,公子今日说要见我,莫非只为问我冬狩一事?”
陆砚侧了侧身,“不然还能有何事?”
潇君心里石头落地,好在他没有别的事。
“既然姑娘不能同去,我便回了三皇子,风霜渐大,愿姑娘早日病愈,已叨扰多时,无礼之处,请见谅,在下先行告辞。”
言罢,他足尖轻点,踏檐离去。
无礼之处。
潇君口中默念几遍,笑了笑道:“你倒确实是无礼!”
他俩今夜这般,算私会。
看着陆砚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紫檀才从后边绕过来,小声问道:“姑娘,恕奴婢多嘴,您风寒不是好了吗?”
潇君扫了扫斗篷上沾染的雪花,转身沿来时路回去,“好没好,我都不能立刻答应。不过我原本是打算不去,既然陆砚来请,倒要好好想想,究竟去不去了!”
前世她便怀疑过朱峻熙遇刺的真相,怎么会恰好刺客的箭头就被她发现,恰好她就离得最近能把他推开,紧接着皇后下旨赐婚,千秋宫监工之位恰好就落在朱俊熙头上。
何况不应有岳丈做事,女婿监工的道理,如此一来岂不便宜贪墨了?
皇帝却还是下旨这么做,是因为信任二人,还是背后有人促成?
而早前朱峻熙本是闲散皇子,自千秋宫竣工后忽然被他父皇赏识,得以入朝参政,也为他搭上工部这条船,才使得之后他有足够的资本与太子分庭抗礼。
这么看来,朱峻熙遇刺实在巧合,令人费解。
如今又派陆砚特地来请她,朱峻熙的用意就更加值得揣摩了。
她想,或许明日她该再去一见“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