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焕着人押走沈黎,“押”字一出,沈黎自然不会有什么优待,但他好歹有着天机使的名头,再加上是众目睽睽之下被带走,又有傅旻的人看着,闻焕也犯不着在路上就苛待他。
但天机使那些非常的手段颇多,闻焕也不敢掉以轻心,驱马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时不时地往后看,这名叫沈黎的天机使却闲庭信步,周围一圈看着他的守卫他也不紧张,悠哉得仿佛是个酒足饭饱后出来闲逛的公子哥。
“嗯?”沈黎在河边的一处洗衣亭停了下来,那洗衣亭里的百姓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身来看他。
沈黎露出一个笑,洗衣亭里的几个小姑娘顿时红了脸。
闻焕见此景,眉头皱起,带着警告的语气道:“还请沈使不要在此耽搁。”
沈黎闻言转过身,也给了他一个无辜的笑:“走得有点累了,想在此歇歇脚。”
闻焕刚想斥责什么,却突然发现那洗衣亭的小姑娘们都看向他,然后再看向沈黎的目光中又流露出怜惜。
“是哪家的落魄公子吗?”
“可惜了,落入这小阎王手里……”
闻焕眉头一跳,攥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城门口的动静想来还没来得及传到这里来,这些人……
可闻焕想起来在城门口的场景,眸色暗下来,就算在城门口,那些人看向这天机使的目光也是充满了怜悯。
君上杀伐果断,向来不关心自己的名声,也不屑去解释什么,几件事下来,在世人眼里君上已然成了刚愎自用的暴君,他们不懂天机阁和越澧的微妙关系,只知道上一个天机使死了,这个恐怕也得在某个夜晚成为尸体被抬出去,这样才符合君上那不分青红皂白只凭喜好杀人的名声。
闻焕深呼吸了一口气,君上不顾及名声,他不能不顾及。
他有些后悔,不该一开始在城门就那么强硬地把这个姓沈的押走,可他向来性子直,对天机阁的人喜欢不起来,也做不出李清明那副虚假造作的样子。
他低声给手下吩咐道:“去准备一副软轿。”
在那洗衣亭旁蹲着不知道看什么的沈黎闻言,站起身挑眉笑道:“之前不是和侯爷说好不用软轿吗?在下只是作为天机使沿途看看情况,坐轿子里还怎么看呢?”
他这话一出口让闻焕一愣,同时也让看着他的那些小姑娘一惊。
“天机使……他是天机使?”
“是歧阳山的那个?”
“可是,前几年不是……”
“嘘!”
几个小姑娘看着他的目光变得好奇又怜惜,让闻焕的大脑顿时一卡。
这个人……他在给他解围?
不给人坐轿子,和人主动不要求坐轿子是两回事,前者就是不尊重、是苛待,后者则是一种自主选择。
闻焕让人押他走确实是欠考虑,但现在这个沈黎,竟然帮他在百姓面前打圆场?
沈黎说出这话,那么这一路从城门口的步行也就成了沈黎自己的要求,和闻焕无关,更不会有开罪天机阁的风险,而闻焕一开始说的“押走”,可能在后面也会在流言中变成别的字眼。
流言这种事最怕只有一种,那自然会越说越板上钉钉仿若亲见。
但若两拨不同的流言对冲,那么局势就不会那么一边倒了。
更别提沈黎是在洗衣亭这个可以说是汇聚了各种传播流言高手的地方,那些大娘小姑娘洗着衣服就能把话聊出去。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等等,闻焕想起来刚才在城门口的时候,李清明似乎对这人很不满意,他是知道李清明惯会左右逢源的,如果傅旻派此人去接人,想来也是为了拉拢。
为什么沈黎会没有理会李清明而是和自己走了呢?
沈黎不知闻焕心中所想,他活动了一下筋骨:“之前就听闻澧水源头贯穿澧阳城,整个都城依水而建,今日得见果然如此,在下现在歇得差不多了,继续往前走走看看吧。”
闻焕看着他,心里寻思着这人到底是天机阁派来刻意讨好君上的,还是这只是表面功夫,实际上里面藏着别的目的?
但如今沈黎这般表态了,他自然也要暂时配合一下。
于是闻焕翻身下马,绷着一张脸说道:“本侯陪你一起。”
沈黎看着这个年纪刚过十六岁的小侯爷,心想还不算太傻嘛。
于是原本有些剑拔弩张的押送变成了朝毅侯陪同新任天机使熟悉澧阳环境。
如此闻焕自然也不好将他押往之前计划好的偏僻私牢,而是带往了自己的府邸。
看着“朝毅侯府”四字牌匾,沈黎在心里默默叹气,他看了眼一脸沉稳冷峻的闻焕,心想这孩子这么好忽悠、面皮又如此薄,难怪能让天户司如此得势。
虽然明面上不关押沈黎了,但监视还必不可少。
闻焕冷着脸让人把沈黎带到偏院,又叫来了自家管事嘱咐了一番,把一切管控手段安排妥当后,对沈黎道:“今日还请您在此休息,吃穿用度上有什么需要的,可找管事,但因您初到越澧,再未正式应令入槽前,还请不要随意走动。”
天机使持天机令到目的国家,还需要将天机令插入到该国所设天机处的令槽,才算正式成为该国的天机使。
“谢谢,”沈黎并没有对这客气的软禁提出异议,也没问什么时候可以应令入槽,而是面带温润笑意,问道,“请问我何时能见到君上呢?”
闻焕心想这个天机使是个拎得清的,知道没有君上同意是不可能让他应令的,于是他缓了冷脸,回道:“君上要见你的时候,自然会召见。”
“哦,好的,”沈黎笑眯眯地问道,“那你现在是要去见君上了吗?”
闻焕不喜欢被人揣测行动,他是武将,对这些没事就喜欢琢磨人心思的人实在是喜欢不起来,于是刚刚对沈黎建立起的好感如今有些被抵消,那脸又板了起来:“这和你无关。”
沈黎对他的情绪变化不是很在意,他拿出一只龟甲,对闻焕晃了晃,里面的铜钱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闻焕一脸莫名,却看沈黎对他眨了眨眼:“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提醒你,如果你要去见君上,小心‘天降甘霖’。”
闻焕觉得这人在故弄玄虚,也拉不下脸来问他什么叫“天降甘霖”,只对他行了个抱拳礼便离开了。
沈黎收起龟甲,笑着叹气:“真是有礼貌又单纯的孩子。”
~
日头高升,时间已到中午时分。
闻焕站在乾阳殿口,看着自己肩头的那一抹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就在他从乾阳殿门口的台阶拾级而上的时候,一坨鸟屎从天而降,在这一刹那他便理解了那人含笑说的“天降甘霖”什么意思。
可现在显然已经来不及回去换衣服了。
如今的闻焕脑子里回放着那人笑眯眯的样子,心里默念了一遍“天机阁来的果然都不是好人”。
银桂从殿内出来,对闻焕细声道:“朝毅侯久等了,君上宣您进去。”
闻焕对银桂道谢,看了眼自己的肩膀,只能硬着头皮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他规规矩矩地跪了下来:“见过君上。”
越澧君王坐在那金木椅子上,低头看着奏章,说了句:“起来吧,确定了是天机使?”
闻焕起身,躬身道:“只能确定他确实手执天机使令,但并未见到天机阁的赴任文书。”
“所以说,”君王的声音淡淡的,“不确定这人到底是天机阁以天机使之名派来查刘寅死因,还是来接刘寅的班的?”
闻焕方才被那个天机使三言两语给牵着走,完全忘记了要问他要文书或者试探其来这的目的,是他办事不力。
他的手攥了攥,再次跪地:“是臣下办事不力,臣下这就去……”
“不用了。”
君王将笔搁置在笔架之上,合上奏本,看着跪地的少年侯爷,说道:“这个天机使的心机显然比你强,你试不出来的。”
这方面确实一直是闻焕欠缺的,君上如今说了这话,是在叙述事实,可闻焕心里却有些内疚。
君上如今可用之人本就不多,又一直待他不薄,他却不能像李清明之流那样拿捏人心,让天户司在朝中政务上一家独大。
闻焕的手攥紧——他又让君上失望了。
君王却仿若未觉,只是看着跪在地上的闻焕问道:“既然没试探出来,那就说说你对这个人的印象如何。”
闻焕在心里回想了一下自己和那人相处时的情景,那人眉目温润,待人和善,暂时看起来好像还……
他眼睛瞥到自己肩头,那抹白色顿时刺入眼帘。
于是他便咬着牙说道:“看起来君子端方,但实际上……”
他说了一半又卡了壳,实际上什么呢?
那人也提醒自己了,是自己没抹开面子再问人家,所以遭了此次的“天降甘霖”。
于是他便把要说的话咽回肚子里,恨恨道:“实际上算卦还挺准的,并且,似乎很擅长揣摩人心。”
闻焕自觉对那人点评还算公正,不吹也不黑,绝对的实话实说。
却不想君王听到他说“算卦挺准”后,长久地没有出声。
闻焕觉得奇怪,他偷偷抬头,却看到君上再次摊开了奏章,声音冷淡地下令:“那就先晾他几天,你派人将天机处的令槽看好了,若是被入了槽,那就再杀一个天机使。”
闻焕眼皮一颤,上一个天机使是不得不杀,可这个天机使……
他虽然不喜欢那人,可那人若仅是因为天机令入槽就丢了性命的话……
等等,闻焕觉得不对,为什么自己还为那人着想起来?明明不过是刚认识不到一天的人啊?
但想了想还是于心不忍,于是他小心地问道:“晾他几天?什么都不做吗?”
“对,”那王座上的君主说道,“什么都不做,看好了就行。不用苛待,以免落了话柄。合适的时候,给他点自由,放长线,看看这个鱼要做什么。”
闻焕想起离开前那人的问题,没忍住问道:“那您不见见他吗?”
连名字什么的都不问吗?
君主抬眼,眯起眼看向他:“你何时这么多话了?”
那视线太过冰冷,闻焕急忙低头:“是,臣下这就去办。”
看着闻焕离开的身影,那皇位之上的人再次放下笔,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有什么好见的呢,君主漠然地想,如果不是那个人,谁来越澧做天机使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今天机处令槽已空,那就让它一直空下去好了。
他等不来想要的人,那天机处也别想等来人。
除了那个人,谁想来越澧当天机使,那他就得有死在这里的觉悟。
感谢“诺诺糯”小天使的营养液!!非常感谢!
天啊才发现昨天放存稿箱忘记定时了!!!啊啊啊我的粉花花断了!!!
今天补上,一会儿还有一章,对不起小天使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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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