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裘莲芳的正式传唤选在了医院,单人病房外有警察守着。
“1月21日你在市殡仪馆等的人是谁?”
柳琉开门见山的问话惊到了所有人,包括对面的身着病号服的裘莲芳。
“你在说什么?什么等谁?1月21号又是哪天,我怎么记得?”
交握的双手,游移不定的目光,故作镇定的口吻,柳琉暗骂自己差点错过重要的线索,也怪自己当初多少还是受了那封遗书的影响导致先入为主。
但是就在春节那天,当他们从殡仪馆的值班人员口中得知,裘莲芳曾在半月前来过时,方才察觉他们低估了这个女人。
“不记得?那我帮你回忆一下。”似乎早料到她会否认,柳琉不疾不徐地开口,“那天下着大雨,因为急着出门你随手拿了件常穿的外套就走。外套很薄,雨也一直不见停,又冷又湿。有人来叫你进去里面,你拒绝了,因为你在等一个人,一个男人。”
“你在胡说什么?你们想干什么?!我丈夫刚刚过世……”
“对,你丈夫刚刚过世。可是你在到了殡仪馆后去没有去看望已经过世的丈夫,宁愿拒绝工作人员的建议也要在雨里站着,难道说你的丈夫不在太平间里面躺着,而是从外面走过来吗?”
鬼气森森的话伴随着阴恻恻的笑容,令人不由竖起汗毛。
“难怪让把暖气关掉,还把厕所的窗户打开。”门外走廊上,小宋不自觉裹紧身上的羽绒服,“师父,学犯罪心理的还兼修讲鬼故事的吗?”
即使他压低了声音,还是被佟恺狠狠瞪了一眼。
病房内,裘莲芳的脸色此刻已经白得吓人,一半是冻的,另一半估计是被吓的。而准备这一切的那人,却像个无事人一般,双手插在两侧衣袋。
“你不是在等你的丈夫,因为他的确已经死了。那你在等谁?亲戚?不,你们没有亲戚。一个熟人?算不上太熟。算不上太熟的熟人?可是你带了两把伞。”
裘莲芳的神情有刹那的骇然,又匆忙地垂下眼眸,紧闭的嘴唇微微颤抖。
“而那天从早上起就下那么大的雨,一般人出门都会带伞。谁会出门不带伞呢?除非那人不住这个城市,又或者,刚来到这个城市。”
在杨黎眼里,柳琉就像是在唱独角戏,一娉一笑带着不经意,视线却始终紧紧注视着对面虚弱的女人。
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之所以我猜那是个男人,也是因为你带了两把伞。试问,你见过多少女人给女人准备雨伞的?通常只有男人为一个女人,要不就是女人为了一个男人。”口吻与摆摊算命的没什么两样,只差鼻梁上架一副墨镜,“你等的那个男人,不是第一次来崀州,但次数也不会超过一只手。他没有带伞,说明是临时起意,所以他也不会带很多行李。”
瞥了一眼裘莲芳不自觉抱住左侧胳膊的右手,神色未变,“他约你在太平间门口碰头,是为了确认你丈夫是不是真的死亡?”注意到她血色褪尽的唇瓣,柳琉低低叹了口气,“果然是这样。”
猛地抬头,裘莲芳错愕地张嘴:“不是,不是这样。你信口开河,全都是你一个人在说,我什么都没有说!你们可以去查,我谁都没有见过。”
“不需要你说,你的一举一动都已经告诉我了。”柳琉不想与她多纠缠——当她一只手抱住自己的胳膊时心里已经开始抵触、反抗。
不料,裘莲芳一下站起,对着杨黎叫嚷:“你们不能听她胡说就定我的罪,我要投诉你们,我一个字都没说,你们不可以定我的罪!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不可以污蔑我,我的丈夫才刚死!”垂在身侧的双手死死握拳。
病房的空间有限,三人之间没有桌子,三把椅子呈二对一的摆放。裘莲芳就坐在她的对面,若真要动手,柳琉逃不过。
当然,一开始选择这样的传唤,柳琉本也就没想过要逃。反正杨黎事先再三保证会保护她,嗯,她要求不高,不被抓花脸就行。
所以此时才能将裘莲芳的恼羞成怒尽收眼底。柳琉皱了皱眉,侧身看向杨黎,示意他跟她出去。
临出门前,她叹了口气:“我们从未说过要定你的罪。如果你真的有罪,也由法律审判。”
与看守的女警擦肩而过,柳琉拉住了对方轻声耳语:“别让她靠近窗。”女警飞快地点头,进了病房。
小宋和佟恺迎了上来。小宋刚要开口被柳琉阻止,“先听我说。”一改方才算命的嘚瑟样,她神色凝重,“男,20岁左右,身高在175到180之间,1月21日乘坐飞机或者,不,就是飞机,国际航班入境,时间在裘莲芳到达殡仪馆之前。”
“行李很少,可能只有一个背包,他会选择当天的航班离开,所以也查一下入境理由是中转的旅客。”
左手的拇指无意识地拨弄着食指的指甲,杨黎发现她思考时的习惯仍未改变,一边忍不住惊奇于她自信的样子——他没见过专业的侧写师,但此刻的柳琉,让人无法质疑她的判断。
“还有,留意右腿有残疾的男人。”蓦地握拳,柳琉转身对上他的目光,“我怀疑裘莲芳要见的,就是绑架向菲菲的那个人。”
“绑架向菲菲的那个人?!”小宋没忍住,竭力克制仍低呼出声。
不止小宋,佟恺也撑大了眼,紧接着眉头紧锁去看杨黎。
是了,谁让殡仪馆的监控显示1月21日那天只看见裘莲芳一个人的身影——她等的人最后并未出现。不然哪里需要今天的“传唤”。
不过,柳琉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
“听清楚了还不快去?”杨黎瞪了一眼小宋,转向佟恺时却有些犹豫,“恺哥,能调两个人过来吗?这里需要有人守着。”
佟恺点头,但不太明白,里面有一位女警看着裘莲芳,外面也有借调的民警守着,为何还要借调两个人过来?多年的职业敏感和对杨黎的了解,忽然让他眼睛一亮,“监视?”他无声地说出这两个字。
迎着柳琉不掩赞赏的目光,杨黎微微一笑。
“你是怎么想到那个人也可能不会离开崀州,反而来医院找裘莲芳?”
返回刑警队的路上,柳琉迫不及待地问他。
说得好似只有她能想到别人想不到一样。无语地看了她一眼,不期然被满面兴奋地光彩吸引,继而一愣。紧接着,不由地同她一般扯开了唇角。
眼波流转,杨黎坏坏地一笑:“你猜。”
歪头瞧着他,上下打量了阵,柳琉别过脸:“不猜。”她望向车窗外静止的行道树。
绿灯亮起,杨黎抿着笑发动车子,“除非你先告诉我,你是如何推断出那个未露面的男人的年龄?我记得你说过向菲菲被绑架时对方一直蒙着脸。还有,你为何会认为他就是那个人?别跟我说怀疑,你那语气只怕是十分确定了吧?”小宋听不出,当他也听不出?
他只不过不想承认自己在她做出判断时起先是一脸懵,差点就跟不上她跳跃的逻辑。如果有逻辑可言的话。
“向菲菲和裘莲芳自己说的呀。”没想到,柳琉头也不回地答道,“不然你以为我能掐会算,那不真成了神棍?再说要有那本事,我早买彩票去了。”
话语轻巧得,杨黎暗暗咬牙,他很怀疑她在侮辱他的智商。毕竟,不说向菲菲,审讯裘莲芳时他可全程在场。
“哦?那我一定不是瞎,就是聋。”自嘲地找了个台阶,他摆出虚心求教的态度,“裘莲芳啥时候跟您说的?”
紧贴车窗的身形动了,慢慢转过身,换了个放松的姿势,“咳咳,”柳琉装模作样地挖了挖耳朵,“来,先叫声好听的。”
“聪慧无敌美丽动人小仙女。”
脑子一抽,话脱口而出,他后知后觉地愣住,但懊悔已经来不及。身旁的副驾驶位,不出所料静得可怕。
趁着变灯他放慢了车速,偷偷窥探——绷紧的下颌,抿成一直线的唇,“惊恐”的眼里水雾浮现?
杨黎一怔。他不解,虽说自己没经考虑,但这令人尴尬脚趾抠地的称呼也是她柳琉自个儿起的。相隔十年后,不说亲切也不至于这副表情吧?
幽幽地在心底叹了口气,“抱歉。”转念一想,还能因为什么呢?无非过去有他。十年的时间,不过是他单方面地以为不曾改变。
其实十年的时间,很多事情都在改变,包括感情。而她的态度,在离开的那日就已说明了一切,只是他不愿面对罢了。
午后的马路川流不息,杨黎手握方向盘注视着前方,心里憋得慌。
“哈哈哈哈。”
肆无忌惮的笑声打破了沉默,大有穿透车顶之势。
杨黎心下一惊,车子随着前方转向的车辆拐了个弯。停下时,才发现是商超的停车场。但这都比不上柳琉突如其来的大笑令人猝不及防。
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止不住地发笑:“那么丢人的称呼亏你还记得。天,我以前怎么能那么不要脸?”
无语,是杨黎此刻唯一的念头。他的自怨自艾、独自哀悼、难受、委屈……瞬间成了,想多了。
“喂,杨黎,打个商量,”柳琉搭上他的肩膀,笑意不减,“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留点面子,赶紧忘掉吧。”
迎着清澈的目光,杨黎心头一紧,想要问一句为什么,开口却是:“你都忘了?”
“嗯,”她笑得自然,“早不记得了。”
就像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就像他应该明白她的一语双关。
他没有想多。
苦涩在嘴巴、心里迅速蔓延,杨黎无法置信她竟真的说到做到,一如十年前般决绝。
“其实……”
“还记得我问裘莲芳那个男人约她在殡仪馆见面,是不是为了确认她丈夫是否真的死亡,裘莲芳当时的反应吗?”
像是没有看见杨黎有话要说的急切,柳琉已然谈起了案情。
“她原本是这样的,”做了单手抱住一侧胳膊的动作,柳琉解释道,“那是因为在推测的过程中她逐渐明白了我真正想问的问题,产生了抵触情绪,下意识地准备反抗。”
杨黎不搭话,即便好奇,此时都抵不过莫名的悲哀——不自觉,他也产生了那种叫做“抵触”的情绪。
“我的师兄研究的是微表情,我起先也想通过微表情试图抓住裘莲芳内心的想法。但当她出现抵触情绪后,我不得不放弃。没办法,学艺不精。”
柳琉笑了笑:“幸好,裘莲芳最后的举动提醒了我。”
不去想她口中的“师兄”和她的关系,杨黎硬着头皮专注到案情,“我记得裘莲芳,似乎很气愤?”
“不止气愤,她站了起来,直面我们俩。”柳琉举起双手,握拳,这是裘莲芳最后想表达的意思。
“她在保护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