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领主出门的时候,被留在城堡里只有赫尔泽,炼金术士和鹅怪了。清扫工作仍然在继续,他们以有月光的时候作为白天,暗到需要点蜡烛的时候作为黑夜,赫尔泽每天都起得很早,她勤快地打扫,和鹅怪借上一块抹布来擦拭桌子,庭院野草葳蕤,等她干活干累了,就会坐在廊下,怔怔地看着乌云下的中庭。
“真是气派。”圭多走到她身边说,“这样庞大的楼堡,连国王的宫殿都比不上。”
“您去觐见过国王?”赫尔泽谨慎地问。
“在我五十岁的时候吧,曾经在一位苏丹那儿当医师……”圭多回忆道:“后来我厌倦了勾心斗角,在王宫里,这事儿很常见……就离开了。”
圭多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平,不见自满,也许人活到他这个年纪,多少都会变成这样。赫尔泽自己呢,二十三岁就死了,所行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另一座城市。
“你今天就别再揽那些杂事了。”圭多收回目光:“来给我搭把手吧。等法尔法代大人回来,会有别人来帮忙的。”
他带着赫尔泽走进城堡,爬上螺旋的阶梯,这阶梯很窄,出于一种他们不了解的力量悬浮在那儿。她和圭多来到了之前没探索过的二楼。
法尔法代在出发前,特意吩咐过圭多,让他们有空去二楼看看。
和阴沉的一层不同,月光的清辉像雾一样游走在二层的走廊中,随便推开一扇门,就能看到斜屋顶——还有开在其中天窗。这里是整个城堡最明亮的地方,尘埃浮动,百年不曾变动的桌椅睡在月光中,这是一间供人办公、抄写什么的屋子。与这里连通着的,是一座藏馆,数以万计的书籍堆放在其中,形成书山,书塔,书城堡——没错,仅仅是堆放,整个屋子隔壁没有一个哪怕像样一点的书架!
“真是、真是暴疹天物啊!”老人激动地喊。对于炼金术士而言,这才是属于他的宝库。圭多小心翼翼地提起袍子,深怕惊动了这些书,他拿起第一本书,上面是他见过,但是并不认识的异国语言;第二本是他有所涉猎的语言,不过是一本游记;第三本才是他的母语,上面记载了一首民谣,这让捧着书的老人情不自禁地跟着上面的词唱了起来:
冬季把一切扫荡
哦,委身寒冷的
那荒凉的原野和森林
你可曾记得歌唱的百鸟
百鸟啊,百鸟,等到宁芙再次抛起球之时
便是冬的统治覆灭之日
愿你寻回
你的天籁,你的王冠,你的少女
春之王啊(注)
他想起法尔法代临走前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在看到这些书籍的一刹那,圭多就明白了那位大人的言外之意——
刺探是没用的。
圭多不自觉地在脑中描摹起魔鬼的神情,他大部分时间都没什么表示,很偶尔的笑一笑,也相当苍白,那可是魔鬼啊!他感到一阵后怕:他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那就是用世俗的、用以衡量地上君主的眼光去衡量法尔法代,财富的多寡、权力的轻重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人对国王的尊重程度。
而魔鬼的权赋还要高于国王,他清楚地知道你想要什么,也随时能够收回馈赠……
“日后,不要轻易去忤逆那位大人。”圭多对赫尔泽说:“这点很重要。”
“啊……是?”赫尔泽迟疑地回答,这是怎么啦?她没想通。
在他们探索完二楼,准备商量着再扫出几个卧室以备不时之需的同时,远在野外的法尔法代手一滑,差点没把地上的金唇草连根拔起。
他感觉有人好像在提起他。少年往后看了一眼那坠在身后的一行人。人这种生物,多种多样,加上有些才死不久的,还没感受过冥土险恶的家伙,心里还携着地上那套观念。
他们受到维拉杜安的管制,目前还算规矩,至于之后的事情,再说吧。
第二次回程也相对顺利,法尔法代数了数目前签到的合同,笼统有二十份,大部分是饿死的佃农,还有两个孩子,在地上,拥有一技之长的人——也就是小手工业者,除非遇上天灾,或者是战争瘟疫,一般是不容易落得这么个死法的。
而看天意吃饭,还要缴纳多种赋税的农人就不一定了。
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在第十份契约签下时,他的感官敏锐了不少……为了验证这个感受,他本来准备回去的法尔法代又硬是再凑了十份,结果是,他的感觉并没有出错,随着“仆从”的增加,他的“力量”也在增强,他已经逐渐能从契约上看到更多的信息,甚至能稍微感受到一点来自他人的想法——很少很少,也无法判断究竟是从谁那儿流出来的。
一件好事,不过,最好不要操之过急。
“走吧,该回去了。”
加上先前的三人,现在他手下总共有二十人,不过考虑到宿舍那边暂时没收拾好炉火,新来的人们依旧先被安排在了大厅过夜,之后会由维拉杜安分配位置。
在拥有了能顶很长一段时间的劳动力后,法尔法代开始着手安排后边的事情:首先,和地上一样,灵魂需要进食,不然就会为饥饿而发疯,他指派维拉杜安带领一队人出去寻觅食物——而目前最佳的食物来源,正是被他们停在城堡附近的游走林。只要定期去砍伐掉排头树,就能让其保持很长一段时间的静止;之后,他让赫尔泽管理剩下的人,继续清扫城堡一层。
“我来管理?”赫尔泽问,她垂着眼睛,喉咙发紧:“或许我不能……”
“没什么大不了的。”法尔法代说,他认真地看着赫尔泽——这还是他第一次仔细看赫尔泽的长相,她有着一双草绿的眼睛,脸颊上点着一些雀斑。
“如果有谁不服从你的安排,告诉我。”他淡淡地斜睨了一眼身后的人,红色的眼珠子从一段滚落到另一端:“啊,到时候埋起来怎么样?”
轻微的吸气声被气流送进法尔法代的耳朵,于是人们又听到魔鬼轻飘飘地用不咸不淡的语气说:“开玩笑的。”
……您这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啊!
“交给你了,赫尔泽。”
他转过身,披风随着他行走的步伐而晃动,等候了许久的炼金术士立马跟了上去。
***
“要我说,那姑娘不一定能胜任这份工作。”老人说。
“机会都是给出来的,你不交给她去做,怎么知道她不行。”法尔法代漫不经心地说,其实他也有一些隐秘的考量——这关乎人们签订契约时的状态。
人总是会有私心,而魔鬼们有时候也会故意对这种私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留人一线希望,毁灭起来才有意思,因而,在魔鬼的条例里,会故意设置一些假条款,给人钻空子的机会。而有多少假条款,既取决于此人对魔鬼的信服程度,也取决于**的多寡。
而目前为止,假条款最少的,也就只有维拉杜安,赫尔泽和圭多三人,圭多要多于其他两个人,法尔法代认为这应该算某种忠诚度的体现。
还存在抗争的灵魂会沦为笑柄,麻木的灵魂是最好的消耗品,纵使你万念俱灰,也最终逃不过成为一件趁手工具的宿命。
多少有点恶心了,法尔法代想,如果把这里看作一场游戏,那无休止地压榨灵魂似乎是一项不错的速通方法。
……哼。他在心里笑了笑,还没等继续思考,老人将他从思绪中唤回。
“这里是整理出来的书写工具。”
在缮写室,圭多将他的成果展现了出来。他找到了一些纸张,抄本,还有羽毛笔,水墨瓶和刮刀,刚好够组成一份办公用品的。法尔法代挑剔地看了一眼,突然,他拎起其中一份纸张,问:“你看得出来这是什么材料吗?”
圭多上手摸了一下:“羊皮纸?”
“不,这张——”他从其中掏出一张颜色暗淡一点的:“是疯牛的皮做成的,而这张的材料,是人皮。”
“人皮?”
“不错,人有肉之躯,也有灵之躯,眼下的你们就是灵之躯,和肉之躯有所不同,灵之躯没那么容易消亡。”
于是人皮也就能被循环利用了。
圭多接受这个说法。
“那灵之躯可以再次消亡吗?”他问:“若是可以,那灵魂之中潜藏的那些智慧,记忆,将到哪里去?冥土是否确实是分层级的?还是说,湮灭之后就完全不复存在?若是不能……”
“这个嘛,也许哪天你就知道了。”法尔法代狡猾地避开了这个问题。还是那句话,这事吧他也不知道。
“……我明白了。”在圭多看来,这位小主人看来是不准备轻易托出一切。
“先来规划一下吧。”法尔法代把那张人皮纸放到一旁,拿起其中一个本子。他拉开椅子坐下,羽毛笔在他的指尖转了一圈又一圈:“圭多,你认为,我们现在还缺少些什么?”
“长期看来,您缺少奴仆。”圭多口齿清晰地说:“短期的话,您需要开辟一部分日常区域……这点已经在进行中了,接着,您需要找人垦荒,围绕城堡建立村庄,重新划分税制,最好把瞭望塔修一修,加强防御工事……”
圭多滔滔不绝,他见过世面,为了追逐那点少得可怜的真理游历过各地;他不曾真正的辅佐过君王,但也能总结一些制度的优劣。
他提供完建议后,静静地候在一旁,等待决裁。法尔法代只是沉思片刻,便在摊开的本子上写下一个词——
【历法】
“这是什么语言?”圭多感兴趣地问:“我还从未见过。”
法尔法代完全是凭借习惯书写,他闻言,低头去看了一眼那串字符,没有棱角,线条交错,这是魔鬼之间才通用的戈迪字母。
……一旦开始了注视,你就很难控制自己不去凝望它……圭多灰色的眼睛中流露出了痴迷,就好像那不是一串简简单单的神秘文字,而是一种存在于纸面的窃窃私语……
字符回望着他,然后突然蠕动起来,冲他笑了一下。
法尔法代猛然把书页一合,厉声喝道:“圭多·斯图里亚!”
炼金术士赫然惊醒。冷汗从他的斑白的鬓角落下,他整个人就这样呆滞着,宛若一场劫后余生。
“这是魔鬼语。”
少年把那一页纸撕下,“不要长时间盯着看。”
(注)化用自福格威德《冬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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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魔鬼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