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杨真用三个月饼付清‘尾款’,从李显德手里拿到五个拉豆角丝‘神器’以及自己的图纸。
李显德觉得她在防自己,没忍住哼了一声:“你至于?这种没什么技术含量的简单东西,我们锯房的工人但凡见过实物保准能复刻出**不离十,这图纸现在就是个废纸,引火都嫌小。”
杨真妥善收好图纸,似笑非笑道:“我保护的不是技术,是自己。”
李显德眼皮一跳,强装镇定:“什么意思?”
周围人来人往,杨真不怕把话挑明:“我不信你只做了五个。”
再淳朴的年代也有不那么淳朴的人。
李显德明显是有点油滑在身上的。
刚才付款交货时,他还意图坐地起价,涨成五块月饼。因为杨真态度强硬,才不了了之。
如今正是北方地区储菜的时节,小小‘神器’,前景广阔。以李显德的为人与贪欲,起意多做一些,借机获利太正常了。
如果他只是小打小闹做出三五个,私下去找妇女们换一点吃喝便罢了。
就怕他心大,做大。
在这个严禁私营商业活动的年代,如果李显德因为‘神器’闹出事,杨真作为拿出图纸的人不可避免会受到牵连。
为防万一,杨真早有决定:“这东西我要拿去食堂那边试用,图纸也会交给食堂的领导。”
技术含量太低的图纸不具备价值,但能表明她的态度和立场。
李显德没料到杨真防备自己到这个地步,气得叉腰想骂人:“嘿,你这人……”
杨真笑眯眯抛给他几条东西打断:“我先走了,有机会再合作。这是我老家的土特产酸角,请你尝尝味儿。”
手忙脚乱接酸角的李显德:……
*
杨真手持‘神器’,轻轻松松打入食堂大妈大婶们的储菜队伍。
“这小玩意儿真好使,省事省力。”圆盘脸的林婶子左手两指卡住‘神器’,右手往里怼整根的豆角,然后轻轻一拉,出来的全是丝。
“还快。”翠兰嫂同样手持神器,笑盈盈补充:“咱手速最快的也比不上这小东西。”
“对对对,小杨同志真有办法。”林婶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其他的大妈们也是喜笑颜开,赞不绝口。
可不高兴嘛。
往年食堂大量储菜,她们这些帮厨要在单位连切好些天豆角丝,回家两个膀子酸疼得端碗都费劲儿,今年可算能松快许多。
一时间看初次见面的杨真比自己的亲儿女还要顺眼亲热,纷纷和她搭话。
大妈们自带查户口技能,很快把杨真的情况问了个七七八八。
杨真自然还是那套不肯嫁姐夫当后娘,无奈北上投亲,结果亲戚也不太靠谱的说辞。
大妈大嫂们义愤填膺,把杨父骂个狗血喷头,杨真听得无比心虚。
大妈们变着花样骂完人,然后又真心实意替杨真操心发愁。
她们在食堂工作,最关注莫过于口粮问题:“你现在顿顿靠淘换粮票吃高价粮,又住在招待所,家里有座金山银山也经不住造,要不婶子给你介绍个对象?等你成了职工家属,立马能把户口和粮油关系迁过来。往后不但日子简省不少,还能有个依靠。”
这年头虽然还没有“嫁人是女人第二次投胎”的说法,但大家行动却是往这上面靠的。
帮助未婚大姑娘解决困境,头一个念头就是给说门好亲,送她‘脱胎换骨’。
“是这个道理。”林婶子笑容满面:“要说林场这地界,除了山多树多就属光棍多。小杨你是双职工家庭,高中毕业,要个有个,要貌有貌,人还热心聪明,条件算顶好的。你放心,有婶子大妈们给你掌眼,绝对不会委屈你,保准给你挑个般配的好对象。如果红光林场这些你看不上,咱们还能去附近林场给你挑。”
建国初期,国家基建百废待兴,亟需大量工业材料。
为此转业一批军人做林场工人,来到兴安岭林区伐木造材,仍然不能满足建设所需。
各大林场紧缺工人,于是林业局和林管局做主直接开着火车皮去关内招工。
那年月人饿得活不成,为了一口饭,多的是青壮愿意背井离乡来到林场当工人,导致现在各大林场光棍加起来有五位数。
林婶子敢拍着胸脯说要替杨真‘选夫’,绝对不是虚言。
杨真见事情跑偏,连忙摆手,婉拒好意:“我爸唉……不过我妈对我很好,所以我只打算在这边找个工作过渡几年,等我爸彻底歇了心思,我还回家去我妈身边尽孝。”
翠兰嫂闻言叹了口气,赞同道:“这是人之常情。”
她也是关内姑娘,跟着男人来了东北安家,十好几年了,只回去过两次。三千多里地太远了,她连老娘最后一面都没赶上。
大婶大娘们都是有儿有女的,怎么可能拦着人家的孩子孝顺。
她们虽然被拒绝了好意,但都不觉得生气,反而因此对杨真的印象更上一层楼。
孝顺孩子谁不喜欢。
林婶子关心问:“你刚才说想找个工作过渡,把户口和粮油关系弄过来,有眉目了吗?”
杨真苦笑摇头。
“我估计也是,现在林场工作可不好找,不像十几年前,下火车就给转户口安排工作。”
婶子们七嘴八舌讲起如今林场严峻的就业形势。因为新知青政策、冬采即将开始等原因叠加,林场今年几乎没有任何工作机会。
情况和万平的说辞差不多能互相印证。
杨真心内失望,顺嘴问了句农业家属队的事。
她记得万平说过,农业家属队内部有转正式工的名额。
谁知大妈们闻言纷纷阻止。
林婶子快人快语:“你去农业家属队,还不如咬咬牙去参加冬采的‘铁姑娘伐木队’。好歹女子伐木队是独立核算,干得多挣得多,还能领高寒补贴。”
“不像农业家属队那边搞借资,一群妇女和知青挥着镐头干八百多亩地,一年到头累得要死要活,结果到秋收算完帐,有些人能勉强落点,有些人还得倒找,养活自己都难。”
“至于农业家属队的转正名额,你呀更别想,那边好些评过先进的妇女从建场起就在守一个正式工了,论资排辈哪里轮得到你。”
杨真深深吸气。
要不是兜里那三瓜两枣不支持摆烂,她恨不得立马表演一个退堂鼓。
她强打起精神:“刚才说到那个‘铁姑娘伐木队’,具体情况可以给我细细讲讲吗?”
听起来铁姑娘伐木队明显比农业家属队更辛苦,不过胜在干得多挣得多。
如果真能搞到钱,辛苦点也值得。
一直坐吃山空太焦虑了。
“‘铁姑娘伐木队’啊,她们不属于正式职工队,是由一些身强力壮的女知青和女家属组成的临时工队,算作正式职工的补充。冬采时候做的活和男人一样,进山住工棚,趴在零下四十多度的雪林子里伐木造材。”
婶子大妈们还详细介绍了过程,伐木、打枝、造材、集材、归楞、装车等,全都要下死力气,没一样轻省活计。
杨真人都听傻了。
起早贪黑在零下四十几度的冰天雪地里进行重体力劳动。
感觉会死的!
林婶子笑问:“吓到啦?是这样的,‘林大头’这份高工资一般人赚不了。”
杨真狠狠赞同了。
山坳里松涛阵阵,大家一边闲聊一边干活,半下午的时间悄然过去。
杨真正打算请林婶子的陪同自己走一趟,去找场部分管食堂的领导交图纸。
先听见出去上厕所的翠兰嫂在高声热情招呼:“刘副主任,您又来巡视工作啦。今天可巧,正好我们有个好东西。”
然后根本不需要杨真说什么,热心的婶子大妈们已经七嘴八舌地把‘神器’和她夸出花儿了。
刘副主任是个戴眼镜的严肃中年女同志,扶扶镜框,惊诧不已:“你们说凭这个小玩意儿,食堂今天下午切出的豆角丝翻了番?”
她没忍住掂起一个神器特意反复打量,又抓过豆角亲自上手试了试。
杨真适时掏出图纸递过去。
刘副主任接过和‘神器’摆在一起,挺惊讶小东西大作用,不过眼见为实,也没什么好怀疑的。
因为‘神器’拉出来的豆角丝和刀切的完全不一样,一个斜切一个竖切,不存在夸大其词顶功的可能。
“正是储菜忙的时节,这东西如果能全场推广,能替我们的妇女同志减负不少,节省劳动力。”刘副主任赞许望向杨真:“听说你昨天才来咱林场,能这么迅速的发现大家的困境并切实想出解决办法,是个细心聪明的好同志。”
这话自然又赢得一片赞同。
婶子们吹起人来不留余地,翠兰嫂尤其夸张,她说菜刀和神器就是弯把子和油锯的差距。
弯把子锯和油锯都是冬采伐木造材的主要工具。
据说一把油锯甩开干的效率能顶十几二十个人力。
因为效率极高,所以油锯手也是工队里唯一一个工作时间相对自由的岗位。
杨真脸皮再厚也觉得受之有愧。
她就拿出这么个小东西,哪里敢和‘油锯一响黄金万两’的油锯比,哭笑不得道:“婶子大妈们,饶了我吧。”
刘副主任对这个不卑不亢的年轻同志印象不错,难得笑了下。
她是个敞亮人,扬了扬手里的图纸,很是直白道:“你这个小东西很容易推广,但作用有限。我报上去后,场部应该会给你一些奖励。”
“你初来乍到,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
言下之意,场部会投其所需给予一定的物质奖励。
杨真现在啥啥都缺。
钱票、住处、过冬的衣物,太多了……
她笑了下,诚恳道:“我可以考虑一下,选个最需要的吗?”
“当然。”
次日一早,杨真单独去找刘副主任:“我想去学油锯,能请您这边开个条子吗?”
刘副主任差点被热水烫了嘴,忙放下搪瓷缸,不敢置信问眼前的漂亮姑娘:“你要作为油锯手加入今年的‘铁姑娘伐木队’?”
杨真肯定点头。
她兜里那两百元根本不足以支撑她悠闲生活。林区马上入冬了,光是添置两身能抵御北方冬天的大棉袄估计便会花掉她一半的钱。
她没信心靠一百块撑到明年再去找那没影的工作。
更不好意思问杨家要钱,毕竟不是人家真女儿。
如果不早做打算,她担心自己真的会落到只能靠嫁人来摆脱窘境的地步。
与其**鸭,不如当牛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