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宸烨刚回东宫,就远远望见云淮书拿着那把短剑练习,看身法就知道他只是在按照书本扒出来的招式做,每一个动作都僵硬刻板,并不灵活。
云淮书不过运动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已然气喘吁吁,四肢乏力了,只能停下靠在一边休息,“还是不行吗?”
他将短剑收回鞘中,手背擦了下脸上的汗,垂下眼眸站在槐树下深叹了口气。
“淮书!”
云淮书没注意李宸烨的到来,被突兀的一声吓得一个激灵。
李宸烨含笑道,“抱歉,又吓到你了啊!”
云淮书:“……无妨。”总觉得你是故意的。
“你若想学些防身的,我可以教你。”
云淮书还没回答,李宸烨便直接上了手,握着云淮书的手腕重现了一遍刚才他从书里拔下来的招式。
李宸烨一上手,那些动作便灵活连贯起来,让云淮书顿时豁然。
李宸烨松了手,朝着云淮书傻笑,像是犯了什么毛病,让云淮书发毛。
“谢……”
“都说了,你我之间不用言谢。”
李宸烨给云淮书倒了杯水,挨着他靠在快要秃顶的槐树干上,眼皮向上一抬,随口叹道,“要入冬了啊!”
“嗯……”云淮书顺着李宸烨的目光仰看稀疏的槐叶,突然发现自己很久没去留意季节的变化了,以前的日子就像是流水般飞快地淌过,尝之也索然无味。
两人都怔怔地盯着秃顶槐树看了半晌,一个惘然若失,一个迷离恍惚。
李宸烨直起身道,“带你去个地方。”
云淮书疑惑道,“什么地方?”
李宸烨干笑着不回答,眼尾清扬上挑,饶有悬念地托了个长音,“茶馆~”
等到了地方,云淮书注意到牌匾竟然采用了瘦金体,写着三个大字——“邂缘楼”。
邂缘楼位处北市,建有三层,外表看上去就是个普通茶楼,但内里却迥然不同,微微仰起头便能看见青灰屋檐下掩饰的奢华。
一面五光十色的琉璃镜将檐下众人映射得缤纷清透、色彩绚丽,一楼四周墙壁上还都挂满了牌子。
乍一进来,云淮书以为误入了什么求姻缘的宝阁。
云淮书惊于内外的反差,便细细观察着建筑的每一个角落。
只道是身似琉璃,内外皎霞。
“檐下掩浮华,似我心澄澈。”云淮书念着柱子上的对联,不由真心实意地赞叹齐国都城的繁华。
澄不澄澈不知道,确是实实在在的金玉满堂,富贵的很。
李宸烨眯了眯眼,从墙面上摘下两个木牌,“邂缘楼讲究才学缘分。这里的姑娘各有才艺性格,每位姑娘的名册下都有张挂牌,有钱就有资格拿一张牌子,若是牌子上的姑娘认为客官合了眼缘,便可进楼交谈。”
李宸烨说着在一边的木盒里放了银钱,一边将其中一个牌子递给云淮书。
“姑娘?”云淮书虽接过牌子但疑惑李宸烨所说的话,仰头向二楼看了看,有两三个女子蒙面正倚在栏杆上向下看,见到李宸烨还微微点了点头。
李宸烨也在一楼冲她们颔了颔首,手腕一晃,朝着她们挥了挥手里的挂牌,又露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笑意。
“是茶楼,但不是普通茶楼。别小看这些姑娘,才学武功样样都是上乘,是宫里某位闲来无事的达官贵人建立的情报网,只要有钱就有缘,选择自己中意的牌子便能找到对应的姑娘。”
“那位贵人怕是闲得无聊,情报网都能建的如此张扬,定然权势滔天,无所畏惧。”云淮书将手中的牌举起,“不过,也的确新奇。”
李宸烨挑眉一笑,凑近看云淮书手里的牌子。
木牌前后都刻着字,正面上绘有荷花,刻着“含辞”二字,背面则刻着一句话。
“‘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这是洛神赋。”
李宸烨不深不浅地笑了笑,眼底蒙上一层不知意味的朦胧。
“去吧,含辞姑娘在二楼。”
云淮书点了点头正欲迈步,李宸烨却抓住了云淮书的手臂往回拉了一下,让重心前倾的云淮书踉跄了一下。
“淮书,小心。”李宸烨小声附在云淮书的耳边唤道。
此时,两人看来举止过于亲密,就像李宸烨在云淮书颈后落下一吻般。
一直暗中观察着两人的陈青也不由得别开头不去看,暗自骂李宸烨不要脸。
云淮书愣了愣,心中闪过一刹那的动容,余光里瞥见陈青向这边投来的目光,心中了然,“嗯”了一声。
俄尔,李宸烨才松开云淮书,目送着云淮书上楼,直到他消失在视线里才收回目光,瞥了一眼二楼的陈青,拿着牌子上了三楼。
“殿下很久没来了,还以为烦恼已经解决了呢。”伴着这声清冷的声音,一位和李宸烨有三分相像的女子从屏风后走出,将手中的茶递给了李宸烨。
“孤的烦恼数不胜数,哪会有解决的时候。”李宸烨并不客气接过茶杯喝了几口差便坐下与之交谈,“人一旦起了疑心,还真是没完没了!”
姚舒神情不变,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人与人的猜忌就是如此,在那人眼里你无论做什么都是另有所图,除非斩去所有可能翻盘的羽翼,坠落到极再无反抗之力的时候,他才会念起旧情,想着要不要网开一面。”
“可孤不想把命搭进去堵一个未知。”李宸烨将茶水一饮而尽。
“帮孤个忙。”李宸烨道。
“帮你的还少吗?有事快说。”姚舒不耐烦道。
“如今孙统领我是无法支使了,不过许霖或许还能用,你于许大人有恩情,在我快死的时候,让他捞我一把。”李宸烨还想续杯茶水,刚伸出去的手背就被姚舒打了一巴掌,杯子也被她拿走了。
“你倒是会利用属于我的恩情。就算如此,他也未必愿意,你又不是不知玄营是最忠于皇帝的。
许霖其人又是个左右摆动的性子,今日得了陈炎的好就会帮陈炎说话,他日得了陛下的好又会忠诚几分,你想利用他简直是胆大妄为。”
“这放心,孤自有办法,您只需要带话便是。”
李宸烨慢慢伸长手臂,想去拿姚舒拿走的杯子,眼看要成功,姚舒直接拿着杯子起身,“我这茶水贵得很,殿下什么好茶不曾品过,何必贪恋我的。”
“你的事我应下了,赶紧走。”姚舒掀起帘子走了进去,不再搭理李宸烨。
“唉!你这脾气怎得就对孤发作。孤现在真是走到哪都被人嫌弃着。”李宸烨被下了逐客令十分不情愿的起了身,朝着那背影行了拱手礼,“多谢应允,告退了。”
李宸烨不再停留,离开了房间便开始在三楼和几个姑娘说笑聊天,一路晃荡,一路撩拨。
“陈小公子今日倒是闲,陈太尉竟放你出来玩了。”
陈青见实在躲避不过去只能硬着头皮行礼回应,“太子殿下!”
“一如既往地呆板,可惜了一副好皮囊。”李宸烨玩笑道。
陈青可不会把这话当玩笑,他只觉不适,身子轻微一颤,立刻出言辞别,“殿下玩笑,陈青还有其他事情先行离开了。”话毕便步履匆匆离开了邂缘楼,仿佛身后有豺狼正盯着他。
李宸烨也不在意,目光却复杂地看向了云淮书所在的那件屋子。
屋内含辞姑娘正在下棋,指尖夹着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咯噔声。
“公子请坐。”云淮书进门后,含辞头也不抬,一心专注于棋盘上。
云淮书也默不作声,一直等含辞解开残局。
含辞回头看向做的离自己远远的云淮书,“抱歉,我一旦下起棋就会不由自主的投入。”
“公子有什么想问的便问,无论是皇族内部还是江湖秘史,我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毕竟缘分一场。”
云淮书沉默良久,含辞也并未催促,来这儿的人想知道的答案定然不会简单,总要细细思量。
“我想问……”云淮书顿了顿,指尖在桌上写下了“太子”二字。
含辞见到名字后略带犹豫,视线越过云淮书往他身后的帘帐看去。
云淮书侧目瞟了一眼,唇角勾起一抹邪魅来,但很快又化为儒雅的笑,“若是为难姑娘,我可以换一个问题。”
“不必。”含辞收回目光,似乎料到了云淮书的问题,“你想问关于什么的,含辞知无不言。”
“他是如何从被抛弃的质子到如今这般地位的?”
含辞收拾好面前的棋盘,重新在棋盘上落下了一枚黑子,手指在落子旁边的空白处敲了两下,“此事说来可就长了。”
“公子自幼离家,并不受父亲青睐,直到其父年近半百,膝下仍是没有其他子嗣,才将其接回。但接回之后,家主仍然没对他抱有期望,直到公子解了家里的一道难题。”
“难题一解,他的名字便传得天下皆知。”
云淮书钦佩地点了点头,“是坤灵扮成土匪欺压边境百姓一事。此事,淮书确实佩服其胆识。”
“坤灵人一向粗鄙,顶着山匪的名头,却又举着坤灵的旗帜。当地的官吏不敢抓人,生怕打断了坤灵与吾国的友好盟约。”
“家主派遣谈判镇压,可坤灵头子不以为意,消停两日又荒唐行事。公子看不下去,便带着十几人训练有素的精兵也换上了一身山匪装扮,举着黑吃黑的旗,血洗了那群坤灵人。”
“坤灵人哪肯,派了人说大齐杀他们的人是要毁约开战,必须求个说法。然后公子就将山匪的首级甩在了谈判桌上。
‘孤已派人前去剿匪,此等毁约之事,哪能轻慢,自是取了那黑吃黑的山匪头子的首级来表达吾大齐之诚意,你如此看孤,可是此人死的还不够惨,正巧那寨子里还剩了些歹人,你看是孤动手,还是你们带回去处理?’”
“谈判的人一时语塞,总不能不管他们部落的人,任由齐国人处置,可若答应带回,岂非此事便是如此了了,纵有千万个不甘心,坤灵人也是无法。
毕竟自己人先出错在先,若是强行开战,只怕是颜面上过不去,最终只好作罢。”
“公子的行为令百姓大喜,得了拥戴,家主头疼的问题被轻易化解,公子的这一举措也算挣了面子,更得民心。”
“家主因此对这个儿子上了心,可公子的势力渐长,也会因此招来横祸。家主早年的经历让他心惊,因此格外小心,公子权利越大,他就越怕,尤其是公子不仅得民心,还在领兵上颇有建树。公子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他开始流连于花街柳巷,直到他抢走自己小姑的传闻传开,家主才略微放下心来。
谁也没想到,包括家主,以为公子贪玩风流恐怕日后不成大才,却不想他天姿卓绝,即便如此还能将名下产业治理的井井有条。”
“再后来…….姑父的家主找上了门,开始打起了官司闹事,公子因此被关过禁闭。家主虽然忌惮公子,却也不会真的让自己后继无人,于是从中协调,小姑的自杀便让这件事匆忙了去了。”
云淮书听着李宸烨的经历似乎从中读出另一番故事来,他能明白一个再天子卓绝的人不用些功夫也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成就的,也知道那些在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断不会如此轻松的就能避免的。
“姑娘说的都是公子的善事,他的荒唐之处为何只字不提?”
含辞垂眸摇首,并不答话。
帘后却传来一道清澈的男声答复了云淮书的疑问,“这些往事皆是百姓不可议论的,云公子若知邂缘楼的贵人是谁,便明白含辞姑娘为何胆敢说起这些往事,为何只字不提其中荒唐了。”
陈青从帘账后走了出来,抱拳躬身,“抱歉,在下无礼以这样的方式来劝诫云公子。”
云淮书站起身向门口方向退了两步,“你是何人?”
“吾是何人并不要紧,只是有两句话想说与云公子听。长安与盛京不同,长安的危险潜藏在暗处,是看不见的针刺伤人性命。还望云公子切莫沉溺眼前虚无,有些仇恨不仅记挂于心,更要行之表面。”
云淮书扫视着陈青,“你说这些是何用意?”
“想必公子不是个愿意屈居人下的。公子只需要记住君子有所作为方能正己清誉。言尽于此,云公子请便。”
云淮书抬眼深思,看向陈青的目光带有三分迟疑,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话来,便拂袖离开了。
云淮书走远后,陈青看着房门发了会儿呆,向含辞道了谢,“含辞姑娘辛苦。”
“能帮上二公子便好。”含辞回应道。
陈青从后窗翻了出去,武将之子,哪怕看着文雅,内心也有股愚蠢的傲骨在。
希望今日的点拨能让云淮书此人再多忌惮太子三分,也好来日借他的手行事。
陈青翻出邂缘楼不久,就在一个拐角处遇见了林宇,见到他也并不惊讶,只是随意地抱拳道谢就匆忙离开,“多谢林兄。”
林宇并不出声,只是点头,看着陈青匆匆忙忙的背影出了神。
两个时辰前,
“林宇,你说淮书近日来情绪低迷,如何才能让他恢复精神。”李宸烨坐在案几前无趣的支着下巴,右手攥着毛笔在纸上随意地画着线条。
林宇沉默了几秒答道,“殿下不妨试着将云公子带往邂缘楼一趟,或许能排解云公子心中所忧。”
李宸烨盯着林宇看了一会儿,直到林宇心中发毛,心虚地低了地头,李宸烨才出声道,“也好。”
林宇的思绪被巷口处叫卖的商贩拉回,出巷时仔细打量了四周确定不见熟人后悄然离开。
殊不知李宸烨和云淮书就在远处暗中观察,直到林宇离开。
一场阴谋降临之前总会有那么一段时间的平静,转眼已然入冬,飘散的雪花铺盖住青绿屋檐,似乎接受了神的洗礼一般干净透彻。
此时齐国皇宫内正歌舞升平,华灯满地。
李仲坐在主位上,受庭下众臣朝拜,享座下歌舞升平。
“父皇!”宴会开场结束后,李宸烨从席间走至大殿中央,身后有几名仆役抬着一扇紫檀木围屏走了出来,摆在李宸烨身后。
“太子殿下献贺礼麒麟檀木围屏一组!”
“儿臣少煊祝愿父皇千秋圣寿,圣体康泰,愿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少煊有心。”李仲目光上下打量这一组围屏,从选材道做工都极为精细,心中颇为满意。
只是礼还没来得及撤,门口处突然传报,“安王到!”
周袁正为知命之年,但面上神态并不显老,反倒像三四十岁,“臣周袁参见陛下。”
李仲道,“三年不见安王,卿倒是客气不少。”
“臣三年前因犬子丧命一时糊涂,不知礼数,擅闯皇宫,是臣之过。但三年来吃斋念佛为轩儿超度,心下平静不少。”
说着周袁朝李宸烨又辑了一礼,“老臣糊涂,冤枉太子殿下杀臣独子,还望殿下宽恕。”
李宸烨礼貌性回应道,“丧子之痛,少煊理解。事情已经过去,就无需再提了。”
周袁回身打量了一番围屏道,“太子这礼不错,麒麟寓意国泰民安,恐怕会将其他人的献礼比下去。”
李宸烨接道,“安王哪里话,礼在心意,哪有相比之说。”
李仲仔细盯着李宸烨和周袁间的互动,心中开始盘算,等时机差不多,才道,“安王一心礼佛,孤诸事繁忙,竟也无暇探望,如今愿意回京,朕定然不能怠慢。”
“安王府原先的府宅仍空着,不如朕派人修缮一番,安王再行入住可否?”
周袁行礼谢恩,“谢陛下惦念老臣,全凭陛下安排。”
周袁这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再找李宸烨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