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的风染着早春寒意,尤其是傍晚时分,乍暖还寒,发丝被春风拂乱,与濡湿的眼泪纠缠。
阮画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心里就是很想哭,倒不全是为了今天发生的事情。
想的最多的还是去年文理分班,她被母亲监视着在分科表上一笔一画地写下“理科部”三个字时的钻心之痛。
在这件事发生以前,阮画以为她是为自己活着。
后来明白她是为了父母的期待活着。
活着的意思大打折扣了。
五米远的地方,站着的那个少年一直都没有离开。
她说求他不要过来,他就真的没有再迈近一步。
要怎么说他呢,好像对她有一点特殊,但是这点特殊又有道理可以解释。
比如今天傍晚,他恐怕是因为自己是唯一的旁观者,出于撞见后的愧疚和礼貌,过来关心她一下。
阮画抬起衣袖胡乱抹了一把脸,先张口说道:“你干嘛一直不走……”
语气中有责怪的意味在,她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在他面前已经没什么优秀的良好印象。
风中传来一声渺茫似不真切的轻笑声,阮画仰头放远目光,看向身旁右侧方向的少年。
池樾手上拿着一盒之前见阮画吃过的泡面,走过来弯腰放在她面前,随之和她一起席地坐在地上。
阮画望着面前的泡面桶,一时思绪有些发怔。
“帮你买了晚饭,所以不要……杀我灭口。”池樾半开玩笑地说道。
他这个人真的好会讲话。
语气轻松的玩笑口吻,没有刻意逃避下午走廊发生的事,不着痕迹地化解了事后见面的尴尬。
当然,也可能是暗恋一个人的滤镜。
阮画闷着哼了一声,赌气任性般稍偏过头。
身旁坐着的池樾没有声音,阮画这才发觉自己的反应好像不太对,有分界不明的撒娇成分,充满着个人小脾气。
她和池樾还没有熟悉到这个地步。
阮画拿视线偷瞄池樾,见他正眉眼间染着淡淡笑意,望着她。
老天爷,他这是什么笑,好像在包容她任性的小脾气。
虽然他对窥探她私事心有愧疚,倒也不用这么来补偿她。
何况她正暗恋他,而且还越来越喜欢他。
池樾干净修长的手指抵在泡面桶,往她这边推了推,含笑说:“吃饭吧。”
阮画低头就看见他瘦削宽大的手掌,还有衣袖间露出突起的腕骨。
腕骨嶙峋,勾的人心瓣紧缩了下。
阮画忙避开池樾的手,机械地回道:“哦,好……”
阮画揭开泡面桶,取下塑料叉,习惯性地搅动两下面条。
“池樾……”
她听见自己喊少年的名字,好久好久都没有当面喊他名字了。
池樾听见“嗯”了声。
阮画:“这泡面是你帮我泡的吗?”
池樾先是一愣,随后好笑说:“不然呢?”
阮画知道他是误会她的意思了。
“我的意思是……”阮画话说到一半,不由停顿下来,心里感觉自己仿佛在和池樾表白。
池樾还在等她的下半句话,可是说话人却不知为何截住不讲了。
“你的意思是?”他问。
这就是男孩和女孩的区别了。
如果是女孩,心思细腻,对方突然停住不说了,一般会静静地等待对方再次主动开口。
男孩就不同了,溢于言表,径直重复再问一遍,主动寻求答案。
阮画犹豫了片刻,斟酌措辞:“我的意思是……没见过你吃泡面……”
后面其实还有半句,阮画在心里说道:泡面和你格格不入。
泡面是方便快食,你是玉、月亮、白雪,是无法拿世俗价值定义的吉光片羽。
池樾笑了声:“小时候,家里人工作忙,没空管我,我连续吃过一个星期泡面,这辈子再也不想吃了……”
阮画没想到池樾会忽然提这么**的事情,呼吸一滞,温吞说道:“这样啊……”
可能池樾只是随口一提,可是她总觉得这对于他来说,是很**的事情。
他和她分享了私人问题。
毕竟,他在学校里一直以神秘著称,只知道他是省城转来的好学生,家里条件不错,别的一概不清。
阮画吃泡面时想,管他呢,就算她自作多情又怎样。
阮画吃第二口泡面的时候,终于想起一件事。
“对了,你吃过吗?”
“吃过了。”
池樾轻飘飘地回答,随手拿起她搁在旁边的那本《百年孤独》。
他好像没有离开的意思。
阮画:“哦……”
又埋头吃泡面了。
只是暗恋的人在身旁,泡面吃的很拘谨,不敢发生很大的声音,担心给池樾留下粗鲁的印象,阮画觉得这泡面太多太多了。太折磨人。
“……我吃好了。”
阮画终于把泡面吃完了。
池樾还在借着残存的天光,翻看她带上天台的那本《百年孤独》。
“池樾。”她又喊他名字。
池樾掀眸看她。
“我不会杀你灭口。”
池樾又轻笑了声。
却听见阮画接着说道:“对不起,让你碰到今天的事情……”
池樾不禁稍愣了下,微勾的笑容也稍稍凝在脸上,眸光中闪过一丝比天光还黯淡的晦色。
从认识阮画起,他一直以为她是活泼乐观,神经大条的女孩。
下午他在楼梯遇到的这件事情,谁都应该道歉,但是她不用。
她应该接受父母不尊重她的歉意,接受他这个虽然无心但依然窥探到她**的知情者的歉意。
再如何都不应该是她和旁人道歉。
“阮画,该道歉的是我……”
女孩明显也有一瞬怔然,但是她很快恢复神情,伸手拍了拍泡面桶,微笑说:“你已经道过歉啦。”
池樾问:“能和你聊些其他问题吗?”
阮画又是一愣,摸不着头脑。
“你很喜欢看书?”
“要看什么书了。”
池樾:“?”
阮画:“物理书不可以,数学也不行,化学最好也不要。”
池樾笑,这次笑声浓郁。
池樾问出重点:“你……不为什么不报文科?”
阮画长长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减了一大半,然后又添了几分。池樾看出来她是强颜欢笑。
果然听见她似是唏嘘着回道:
“如果我能自己做主,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哭了。”
阮画原想说,如果她能自己做主,今天就不会被他遇见她在楼梯角落被母亲打骂。
池樾似乎已经懂了她的话,坐在她身边长久没有说话。
天台的风渐凉,远处的天边马上要溺下最后一抹橘霞,城市已是华灯初上。
坐在教学楼的天台上,正好能够看到学校大门口外的柏油公路,路旁路灯是暖色调的蜂蜜色,依稀有经过的车流,像是人间不曾停留的过客。
知道应该要回班里上晚自习,但是池樾没说要回去,她就想继续赖在这里。
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并肩而坐,亲密到像是相熟的朋友,又像是……情侣。
应该也是最后一次。
阮画迟迟不愿知趣地提下楼回班。
安静,过分安静,安静到能听见远处道路上车辆经过的轰鸣声。听见楼下彼此打招呼寒暄的声音,听见教室走廊外偶尔跑过的脚步声。
漫长,时间因为安静而变得漫长,漫长到阮画忘了自己是谁的女儿,家住在哪里,未来要到哪里去,只感知到自己是宇宙中的一颗尘埃。
“阮画。”
忽然听见身旁她偷偷喜欢的男孩,声音轻柔似晚风般,喊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在他的唇齿之间,好听极了,像是人间听不见的天籁。
阮画转过头看向池樾,他也正微侧眸望着自己。
在渐沉的夜色中,少年线条深刻流畅的下颌线更加清晰,还有他那双灿若星子的明亮冷润黑眸。
“我教你学物理吧。”
时间纵使过去很多很多年,阮画都记得池樾说这句话时的模样,但是她却如何都形容不清,初听见他说这句话时,自己当下的悸动。
大概是天台上的风止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车声都消失了,整个学校突然静谧下来。
她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到了,好像丧失了听觉,也没有了其他感觉。
只剩下了视觉,她只能看见池樾那张清隽漂亮的脸。
所幸声带还能用。
“啊……”
这是什么该死的反应。
可是,她的声带只能发出这个声音。
池樾微抿了抿薄唇,声音清越带着笑意:“我们做个交易吧。”
阮画眉心轻蹙,不解道:“啊……”
声带还没恢复过来。
池樾好脾气地说道:“我教你物理,你讲《百年孤独》给我听。”
阮画不由略睁大了眼睛。
“我看不下去《百年孤独》,我看你好像看的很有趣,所以……我们互帮互助,怎么样?”
原来是这样啊。
阮画想。
她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我当然愿意啊,池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