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伊始,南方海岛早早入了夏。
腥咸湿热的海风被轰鸣的渡轮汽笛击溃成薄薄的雾汽,在西沉的红日晕染下将海水熬成了一锅浓稠的西红柿蛋汤。
舷梯放下后,乘客拎着行李陆陆续续从甲板挪下来。
挑着海货的本地人只管埋头行路,而旅客则不约而同被天边的绯色吸引不由得慢下了脚步,旅途辗转的疲倦在双脚落地的一刻已然消解大半。
眼下正是国内热带海域能目击到虎鲸迁徙的唯一时节,很多外地游客不远万里慕名而来,一道走来哪儿哪儿的口音都能听见。
此时人来人往的换乘站台前,一个背着登山包的高挑身影颇为扎眼。
这是个身形窈窕气质独特的年轻女人。
秀挺的鼻梁上架着副宽框太阳镜,蓬松微卷的头发随意绑在脑后,修身的黑色齐肩短袖搭配简单的褐色高腰工装裤勾勒出匀称的身材比例,就连松弛搭在腰上的速干衣也被衬托得像是应季单品。
虽是再简约不过的日常打扮,却莫名有着让人无法忽略的存在感。
被注视者此刻显然对于周遭纷杂的视线全无觉察,靠站台角落寻了处清净地界便随手将背包扔在地上掏出手机聚精会神地玩着俄罗斯方块。
虽已时至傍晚体感温度却没什么下降趋势,被汗水濡湿的修身T恤紧贴着皮肤依稀能感受到水分蒸发带来的微妙触感。
叶乔抬手将太阳镜推到头顶,神情专注地注视着屏幕上滚落的彩色方块,墨玉般黝黑的眸子倒映着跳动的光斑,仿佛在进行着某项精密作业。
几分钟后,一局通关,离线文件也正好下载完毕。
看了眼右上角的时间,距离原本的约车时间已经过了去一刻钟。
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开一局,便听见学生的声音响起:
“叶老师,刚刚司机师傅打电话来说堵在长丰高架上了,估计还得半个钟头才能到。”
扎着干练马尾辫的小姑娘小跑过来,大大咧咧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热腾腾的脸蛋还呼呼冒着热气儿。
叶乔点了点头收起平板,将行李挪开了些空出位置来:“时间还早,大家先休息会儿垫下肚子,一会儿还是一个小时车程。”
“嗯嗯!”姚思思长舒了口气,将背包放下铺好抬手招呼学妹过来坐,“小伊,坐我包上吧,你月经刚来坐地上潮。”
“谢谢学姐,不用麻烦了,我站会儿就好。”陈雪伊腼腆地笑了笑,汗湿的短发包裹着的小脸透着些许苍白。
“嗐,这有啥好客气的。”姚思思嘴角一扬,直接豪迈地按着人肩膀坐了下来。
习惯了自家学姐霸总式关怀,陈雪伊笑着道了声谢便也坦然接受了关照。
正说笑着,负责采购物资的劳动力也回来了。
“学长,这里。”陈雪伊放下保温水杯招手示意。
挎着运动单肩包的高大寸头男生拎着一只老红色购物袋径直走来,宽大的浅灰色麂皮T恤配上松垮垮的沙滩裤人字拖,一眼望去完美融入了岛上原住民style。
只是眼下两只大黑眼圈使得他和身边元气满满打卡的路人相比丧得简直不在同一图层。
“我说方明洲,失个恋而已多大点儿事,至于这么萎靡不振嘛。”姚思思贼兮兮地咧着嘴调侃道,顺手接过了沉甸甸的购物袋。
“瞎说什么,谁失恋了?”方明洲懒散地叼着棒棒糖,木然的表情跟在吃凉拌苦瓜似的。
”你船上打电话我都听见了,被甩了不丢人哈。“姚思思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脸上却笑得颇几分不顾他人死活的没心没肺。
”屈才了,有这八卦天赋当初怎么没去学新闻。“方明洲耷拉着眼尾,嘴角牵起一抹无语假笑。
“啧,现在再修个学位也来得及啊。”姚思思顺着话胡咧咧。
方明洲无话可说地竖了个大拇指,将嘴里的棒棒糖咬成了碎渣。
姚思思眨眼嘿嘿一笑见好就收,起身将买来的餐食分发给众人。
“对了,叶老师,”方明洲从袋子里拿出一瓶果汁递了过来,“苏打水店里没卖,我买的鲜榨椰子水您看行吗。”
“没关系,谢谢。”叶乔接过椰汁,难得多问了句,“是上周末来实验楼给你送饭的那个小同学吗,怎么突然就分手了。”
“没有的事,您别听姚思思胡说八道,我俩就是有点小误会等回去把话说开了就好了。”方明洲抓了抓头发,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啊?不是吧,连叶老师都见过本人了,就我一次都没见着!“姚思思啃着面包,一脸不甘心地转头问陈雪伊,”怎么样,漂亮不?“
陈雪伊被问得懵了一下,本能地点点头:”啊?漂……是挺好看的。“
姚思思心领神会地咂咂嘴:“也是,你们不知道,方明洲这颜狗念本科那会儿交往的就一水儿的全是美女,眼光可挑……”
”你不是早喊饿了,来,多吃点。”不等说完方明洲便拿起一块蛋挞塞进了她嘴里,强行打断施法。
”喂——!!“姚思思满嘴食物讲不出话来,气得咿咿呀呀比手画脚追着要锤人。
看着打闹嬉笑精力十足的学生,叶乔摇摇头嘴角浮现出一抹浅笑。
玻璃折射的夕阳落在她的肩头整个人像是镀了层柔软的流金,就连耳畔被点亮的的碎发都闪耀着令人无法错目的生命力。
坐在一旁陈雪伊抬头便瞧见这样一幕不禁愣神。
虽然跟在导师身边已经块一年了,但很多个偶然的瞬间还是会觉得不可思议。
几人随意吃了顿特种兵快餐补充能量,不多时负责接送的车也到了。
成色半新的香槟色六座金杯悠悠哉哉行驶在车水马龙的环岛公路上,两侧路灯匀速掠过车窗玻璃宛如流动的珠串装点着绯靛杂糅的夜幕,有种坠入梦核的朦胧感。
此时陆上气温已经逐渐降了下来,带着无限暖意的晚风从海上奔赴而来一股脑涌进大开着的车窗舒服得仿佛在享受一场天然SPA。
车流声夹杂着电台抒情音乐的温柔女声催化了倦意,上车那会儿还饶有兴致有一搭没一搭找话题闲聊的司机大叔在瞥了眼后视镜困得东倒西歪的众人后很识趣地没再说话专心看路。
叶乔紧紧环着手臂仰靠在座椅上压低帽檐闭眼休息,眉心紧蹙脸色看上去很苍白,期间手机来信息震动了几次都没有反应。
学生们眯了小会儿半道就醒了,压低声音自顾自看风景没有出言打扰。
叶老师晕车这事他们都清楚,就是吃了晕车药都不顶用,基本是一上车整个人就处于断线模式自带结界。
大家对此都习惯了,等落了地就好了。
随着车子驶离车潮涌动的主干道开入一条平坦齐整的两车道小路后,前前后后的车灯明显少了许多,空气也愈发清新起来。
姚思思懒羊羊打了个哈欠,探出脑袋张望:“江师傅,我记得咱们去年过来走的不是这条道吧。“
”小同学记性好得很嘞,这条路是开春新通的,比走白水路少说也能省个十来分钟。”司机大叔满脸乐呵地解释道,“外地人不懂,那些接客的车为了多赚点都走那边绕远路咯。“
”噢噢,是这样啊。“姚思思笑笑没说什么。
”马上就到咯,叶老师你没事了吧。”司机大叔看了眼后视镜里依旧双眼紧闭一动不动的叶乔,关心询问。
这会儿车速逐渐慢下来,叶乔也终于像是惊蛰的动物般缓缓苏醒过来。
“没事,麻烦您接送了。”她抬眼看向灯火阑珊的车窗外舒了口气,嗓子还沙哑着,表情看上去有还些迷蒙。
”应该的应该的,老师你太客气咯。“江师傅爽朗一笑,下意识探向中控台上的烟盒的手又赶紧收了回来。
”叶老师,先喝点水。”陈雪伊体贴地拧开水递了过去。
叶乔点头道了声谢,毫无血色的嘴唇终于恢复了少许气色。
”您干这行挺久了吧,每天跑车也挺辛苦哈。“姚思思自来熟跟谁都能唠几句。
”有十年了,以前也是打渔的,肩膀动手术后就没出过海咯。“江师傅也是爱攀谈的个性,笑着摆摆手,“辛苦算不上,也就每天来来回回接下客糊个口。”
”听芳桂奶奶说您女儿去年考上了首都政法大学,太厉害了,前途无量啊。”
”不讲什么前途咯,我和她妈也就盼她以后毕业能找个安稳工作就安心了。”聊起女儿江师傅笑得合不拢嘴,脸上的自豪溢于言表。
“要说厉害你们叶老师才是真厉害,这么年轻都已经是大学教授咯,了不得!“江师傅伸出大拇指由衷夸赞。
”您过誉了,只是副教授。“叶乔语气平淡地解释道。
江师傅盘了盘锃亮的脑瓜,乐呵呵地笑道:“师长都是从副官做起的嘛,早晚的事噻。“
司机大叔诙谐淳朴的表情语气引得两个小姑娘相视大笑,车里气氛颇为轻快。
大家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话家常,转眼的功夫便到达目的地了。
“到啦,别睡了。”
姚思思摇醒后座睡得人仰马翻的方明洲,将行李塞他怀里。
”嗯……到了?“睡眼惺忪的方明洲抱着行李箱一脸懵逼地坐了起来,发现这会儿人都已经下车了,就连司机师傅也蹲在马路牙子旁抽烟。
伸了个懒腰,脚才刚落地便有一只粗糙的大手接过了他身上挂着的大包小件。
定睛一看,一张布满皱纹的熟悉笑脸出现在眼前。
”谭阿爷,好久不见,您身体都好吧。“方明洲熟稔地打招呼。
“好,好得很!”老人家满脸慈祥精神矍铄。
”您别客气,东西不轻我自己来就行。“怎么好意思让老人家给拎行李,方明洲忙伸手去拿却压根拗不过人家。
”莫看阿爷年纪大咯,力气有的是。“谭阿爷得意地炫耀着因为常年出海而练就的手臂肌肉,显然很不服老。
”您老当益壮一般人可比不了,不过也得给我们年轻人留点锻炼的机会是吧。”方明洲笑侃着默默将大件扛回了自己肩上。
这话中听,谭阿爷笑得鱼尾纹都展开了,跟司机师傅打了声招呼后便引着众人往家走去。
海滨小镇虽不及市区繁华热闹,却也有着无可替代的本土兴味。
这会儿正值晚饭过后,暖黄的街道上三三两两可见散步消食的老头老太,手上牵着孙儿身后还跟着条行动迟缓的老黄狗,碰面闲话几句家常好不安逸。
临街的一些老商铺门大敞着,穿着背心短裤的大爷坐在门前躺椅上摇着蒲扇听着新闻联播吹风乘凉发饭晕,像是某种生存体验类游戏固定生成的NPC。
其他人都是一回生二回熟了,只有陈雪伊还是第一次跟队出来参与研究项目,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注意坡坡儿莫摔着咯,叶老师,这条路你还有印象不?“老人家健步如飞,一边走还不忘回头提醒众人看路。
叶乔点点头,望向坡道尽头那座街灯笼罩下的绿墙小院:“您家围墙做了修缮吗,和去年过来好像不太一样。”
谭阿爷咧嘴大笑,新镶的大门牙由外打眼:“我家老婆子栽了好些花花草草,说是等热天叶老师你们过来就好看咯,结果今年花大早就落了就剩下这些个爬墙的牵牛儿还长得旺了。”
“芳桂奶奶打理得真好,没能看到太可惜了。“叶乔颇为遗憾地笑了笑,黑亮如墨的眼眸折射着街灯的暖意如同倒映海面的灯火。
她不是那种善于说场面话的个性,不过略显生硬的表达却莫名透着直白的真诚。
”没得事,花每年都开,“谭阿爷热情豪迈摆摆手,”以后大家得空的时候也欢迎随时过来玩,包吃包住。“
“哇,阿爷好大腿!这要是不来都不好意思了。”姚思思双眼笑成了月牙,突然想起,”对了,怎么看见小铃儿啊?“
谭阿爷满脸慈爱地叹了口气:”那小囡娃儿天天问哥哥姐姐什么时候过来,眼巴巴望了一下午,出门前趴堂屋椅上睡着了。“
话音刚落,便瞧见一个小小的脑袋从院门口探了出来四处张望。
见到众人小姑娘欢快地小跑着迎了出来,等到了跟前却又害羞地钻到了爷爷身后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叶乔见小姑娘盯着自己瞧,于是冲她点头笑了笑。
“小铃儿,不认识姐姐啦?”姚思思故意逗小孩儿玩。
小姑娘正值换牙期,一乐便露出几道缺牙缝赶紧伸手捂嘴,可爱极了。
“小囡娃儿还怕丑咯。“谭阿爷笑着摸了摸孙女的脑袋瓜,领着大伙进入小院。
刚踏进院门便闻到了一股清新的栀子花香,不大不小的院子被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净整洁,就连晾挂在窗沿前的各种海货都充满了生活气息。
好客的芳桂奶奶系着围裙攥着锅铲就从厨房走出来跟众人打了个照面,招呼大家进屋休息会儿马上就开饭了。
其他人都到各自房间放行李去了,叶乔则先去了偏屋察看提前寄到的物件。
“东西早两天都送来了,都放在这里咯。”谭阿爷很负责地将签收的快递单都工工整整地拿了出来。
这些快递箱里装着的全是一些出海采样的实验工具,从研究所直接寄来的。
打开箱子对着清单一一清点确认无误后叶乔才回到自己房间收拾东西。
简单整理一番后大家都陆续聚到堂屋吃西瓜看电视准备吃饭,奔波了一天这会儿终于短暂地找到了归属感。
等菜上桌后,芳桂奶奶才注意到少了个人。
“乖乖,去请叶老师过来吃饭。”芳桂奶奶使唤正和大姐姐们看动画片看得正欢的小孙女儿去叫人。
“哎呀,忘跟您说了,”姚思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叶老师刚刚已经出门去了,让咱们先吃不用给她留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