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一日,临近亥末。
裴士与陆瑾渊从日落等到深夜,郡主婚期不足一日,但太子仍未出营帐,也不知里头商讨得如何了?
大帐内。
自打陶瞻成为东夷盟友起,丁亮与远在丘城的孙武侯,书信往来频繁,各个千户严阵以待。
他传侯爷所言,来回相弈,终是允了陶瞻所求。
陶瞻笑得开怀,起身告别,“太好了!劳烦丁将军向孙武侯聊表谢意,待新营集结完毕,孤必不负其恩!”
丁亮连忙起身相送,“这话严重了,前段时日拘您在营,亮心中有愧,不若这般,这几日军中集结武演,太子瞻亲自挑选兵将?”
话意带着赔罪,丁千户场面做足。
陶瞻知晓这是试探,他作不在意状,“害!都是小事,丁将军决定就是了,孤信得过将军!”
他曾为东夷战俘,如今转身一跃,能站在高位挑选兵将,知晓的说他是盟军,不知晓的,只会道他不知好歹。
何况,新营只是给他助势的由头罢了,双方心知肚明,他要对峙的,是陶扶臼。
不是陶瞻心软,叔父再通敌叛国,领的也是南郡兵将,战事再起,对陶瞻而言,只会是下下之策。
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乃大善!
见他是真心拒绝,丁亮眉眼微动,一时不明太子瞻意欲何为,新营是他开口要的,这会儿又全然放手?
须臾,他又听陶瞻为难道:“说来……孤至东夷多日,还未曾识得人文民俗,还盼在新营集结前,能在东夷游玩几日?”
闻言,丁亮神情微松,暗道果然,这人许是被他关闷了,毕竟“太子”都是只会熟读经文,摆弄绣花拳头的玩意儿!
陶瞻虽比他们东夷太子有风骨,宁死不降,但最终还不是被他劝服了?终归都是常年享乐,好游度日的矜贵人物罢了!
丁亮大笑,摆了摆手,“哈哈!自是应该的,那亮为您备军!七日后,请太子瞻审阅!”
“嗳!再次有劳丁将军了!”陶瞻舒了口气,笑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
营帐一掀,陶瞻便收了笑眼,直奔马场。
裴陆二人心知妥了,立即跟上,这钩子扔下去了,不论大小,钓到鱼皆可,他们两袖空空,光脚的谁还怕穿鞋的?
眼下总算是与东夷军达成共识,时机成熟,是该放出南郡太子还活着的消息了!
此事毕了,便只剩郡主。
“太子莫急,我等连夜赶去百户集镇,定是来得及的。”裴士紧跟其后,宽慰道。
“只恐夜深难行,难辨去向!詹礼,你可熟悉百户集镇道路?”
陆瑾渊快步跟随,他往来千户所已有两回,颔首应道:“不会出错,只是……渚辰,你真允了此婚?”
陶瞻脚下一顿,回首望向陆瑾渊。
陆瑾渊不再隐忍,“当初是不得已为之,可眼下我等并非无筹,为何还要让郡主嫁予那余百户?”
见他焦灼,陶瞻紧眯起眼,同窗多载,他怎不知詹礼竟与南梁有相同的心思?
沉了沉眼,小公子之事,三言两语是说不清楚的,且眼下不是耽搁之际。
他直言道:“夭夭与他情投意合,已不容他人。”
裴士拉了拉陆瑾渊,“呵呵,是大喜事啊!我等应速速赶往马场才是!”
“……”这一路不再有人出声。
但不曾料,马场竟还有人!
是余家兄弟,瞧着似已等候多时?
余季归是昨夜归千户所的,五十七营的肖百户截了义渡商船,可顶舱早已空空无人,只留三两小厮。
问起偷渡缘由,皆支支吾吾,只道是平衡舵坏了,其余他们一概不知。
商船还有私货,无奈之下,肖百户决定将其全数充公,押回千户所再审,待报备毕了,再领大部队归所。
清点未毕,余季归就向肖百户打了个照面,言他家中有喜,欲同他三哥先行一步,反正在千户所,吃食肯定是随大营的。
肖百户忙着整顿,余季归只是一个火头军,他倒也未曾为难,痛快地放了人。
在马场与三哥会面,谈起前因后果,余季归这才知晓,原来阿少要娶的,竟是那南郡王女!
惊骇未散,太子瞻至。
余叔归抱拳行礼,余季归匆忙随之。
“见过太子,吾家有喜,余某特此相邀,不知您可愿同我兄弟二人一道,归家吃酒?”
停滞几许,在场众人瞬间明白了余叔归的用意。
这不就是体会东夷风土人情的好去处?
陆瑾渊还未回神,裴士已是大喜,他笑眼眯眯,这亲家兄弟,倒是贴心得很啊!
陶瞻舒了口气,笑道:“正愁到哪逛好呢,恭喜恭喜,余百户好意,孤又怎能推辞?”
“同喜同喜!”余叔归也放松下来,“既如此,各位快快上马,我等连夜出发!”
说罢,几人不再耽搁,纷纷上马,前往百户集镇。
·
余庄两家门前热闹依旧。
新妇“娘家”离得近,出门迎亲的时辰,定在了辰末。
余家正房后侧的小祠堂,里头摆放着一众牌位,除了给父兄上香,余子归还朝着中原方位的空白牌位行了大礼。
待他一一参拜礼毕,时辰也差不多了。
李复匆匆来报,“主公,太子瞻已引去庄家,也让余明给庄家打了招呼,说是您安排的背郎。”
“嗯,礼成后带他去曲平坊。”
“是,主公。”
出了小祠堂,便见到蒋氏,她欣慰一笑,招了招手,“阿少,该去接瑶瑶了,娘为你行上头礼。”
余香归笑意盈盈,端来新郎官帽与大带,“恭喜五哥,贺喜五哥!抱得我五嫂归!”
余子归笑着颔首,他朝着蒋氏跪拜,“今朝迎妇,感念娘亲操持,待瑶瑶进门,与我一道孝敬您。”
“好好好……”
蒋氏受了他的礼,她深吸口气,拿起新郎官帽,将它认真仔细地佩戴好,又再左右观摩了两遍,红了眼眶。
不容易啊,她终于等到为他打理服冠的这天了,老头子若在天有灵,不知他的愧意可消减些了?
“余三哥和余四哥回来咯!”“三嫂亲自迎夫咯!”
“哈哈哈哈!喜上加囍!”“小别胜新婚啊!”
“……”
外头张德旺、陆孝真与柳松等兵蛋子们起哄声,几乎传到了内院,余香归翘首以盼,蒋氏也笑出了声。
“好了,新郎官再不出去迎亲,风头可要被你兄长们抢光了!”
余子归笑得开怀,“儿这便去了!”
刚出了前院,眼尖的施喜娘就迎了上来,“哎哟余百户!再不出来耽搁吉时了!快快!余家兄长与总旗小旗们,快快上马!去催妆咯!”
“去催妆咯!”一众孩童像通风报信似的,朝着巷口跑了个没影。
迎亲队伍载着礼品,锣鼓艺人吹吹打打,余家小厮站在喜娘前头,朝众人撒着喜钱与喜糖。
施喜娘一路指挥着队伍,嘴上的吉利喜庆话就没停下来过!
“催妆咯催妆咯!”奔走相告的孩童们声音不低,庄家知晓余家那头定然出门了。
妆娘的妆容未毕,童瑶一时有些紧张。
林大娘笑道:“喜轿行得慢,还有障车风俗,大伙都等着拦路讨喜呢,余百户他定然是要废些时辰的,姑娘放心好了,不急!”
纵是如此,庄老也让庄宝禄到巷口去探探。
“来了!迎亲队伍真的来了!”
临近巳末,童瑶的妆容堪堪画好,庄宝禄带回的消息就传到了内院。
南黛连忙端来了镶着红绿金丝边的精致却扇,庄颖儿高呼:“不急不急,咱未末才出门呢!妆娘,快将上头梳子递予我!”
她身为嫁女使,虽不用真梳,但寓意得到位!
闺房内的吉祥嘱咐,念叨了一圈又一圈,而余子归这头的催妆诗也已经作了无数首!
余家儿郎与总旗士兵们都是武将,绞尽脑汁念了许多首诗,裴士与陆瑾渊等“娘家人”皆不满意!
惹得余叔归与余季归大眼瞪小眼,不好意思地挠起头来,谁能想方才还一路同行的人,眼下就特意刁难了起来?
日头高晒,新妇出门的吉时避午,大伙都进了倒座虚账的客房,歇了歇,解解渴。
待入未中,催妆诗复又作了起来,闹腾的孩童和沾喜的百姓都换了一波,直到余子归出面,念了他曾对童瑶诉的那首桃夭,得了陶瞻暗中应允,裴士等人这才放行。
施喜娘终于将礼抬进了庄家的门,她一路请到后院,庄颖儿撑起花伞,童瑶才终于要出门了!
她才出“闺阁”,余明便笑着上前,高声呼道:“五爷请了背郎,新妇出门无需落地!”
话音刚落,一阵欢呼声起,女眷们又开始打趣,童瑶的却扇捏得更紧了!
背郎!
只见却扇侧影出列一个高大身躯,在她面前半蹲而下,童瑶眨了眨眼,似是不确定。
陶瞻微微侧头,朝她低声道:“夭夭勿怕,阿兄来背你出门了。”
真的是王兄!童瑶喜极而泣,可这一刻,他们只能相顾无言。
很好了,她想。
她可以放肆做回陶妫,已经很好了!
俯身而下,童瑶一手捏着却扇,一手搭在陶瞻肩上,出门行步,亦有讲究,王兄背着她缓慢穿过热闹的人群。
他脚下是明艳的红布,童瑶的泪忽就落了下来,何时起,兄长的肩颈已这么宽了?她觉得周边的吵闹皆成了空耳盲音。
随着那滴泪落进陶瞻脖侧领口,他又微微侧首,哑然道:“别哭,大喜的日子,要笑!”
童瑶吸了吸鼻子,才知晓他已经背着她出了庄家,要入轿了。
施喜娘与南黛南菱皆搭了把手,童瑶却不忍松开陶瞻的肩。
陶瞻意会,忍泪佯转首,深吸口气后,看向迎亲队伍,抬手拍了拍她紧勾着自己的肩。
“夭夭,阿少在前陪着你,阿兄在后守着你,接下来的路,别怕。”
童瑶红唇嚅嗫,半晌,她终是松了手。
这辈子,她不再是一个人绝望着求死了,有人带着她前行,亦有人为她托底。
微微移扇,望见前方的余子归一身绛红,他也在回望着她,童瑶的心落到了实处。
未末,轿夫起轿,锣鼓喧天。
余子归在前方两面开道,踩着吉时,颇有耐心地绕了集镇三圈,时至申末,迎亲礼才圆满礼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