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宴的大厅灯火辉煌,乐队在一旁演奏着轻快的曲调,空气中弥漫着酒与香料的味道。
朱诺感觉自己被束腰绑架了,呼吸都是痛的。
她并没有把自己置于人群中心的爱好,然而她的每一步都引来注视,每一个眼神都带着审视。
按照以往的习惯,伍尔丽卡会微笑,与大臣们寒暄,为每一句 “您的婚约将为丹麦带来光明的未来”道谢。
但今天她是朱诺,所以她坐在角落里吃葡萄。
“公主殿下。”一位宫廷贵妇毫无眼力见地靠近,语气恭维中带着一丝试探,“您未来的丈夫可真是对您关爱有加,让大使带来的礼物令人惊艳不已。”
什么好东西,我都没看过?
但她不能这么问,否则岂不是丢面子。
公主掩口轻笑:“那不然呢,我是未来的瑞典王后嘛。”
贵妇自顾自地说下去:“是啊,是些颇具象征意义的东西——纯银的火漆印章、镶着蓝宝石的墨水瓶,还有一本贴着金箔的日历,规划了您婚后一年的事务。”
印章、羽毛笔、日历——都是王后的工作用品,不管怎么精心装饰,都没有一件是为她本人准备的。
相当于咨询公司给新人发手机电脑,只有小朋友才会为给驴配磨欢呼雀跃。
朱诺眉头微蹙,很快,她凑到贵妇的耳边:“别念了,反正不是给你的。“
攀谈者有些浮夸地瞪大双眼,左右看了看,显然为一向谦和有礼的公主性情大变感到震惊。
没人附和这震惊,她尴尬地走开了。
很快,大使请公主到隔壁书房一叙。
雕花木门将音乐和谈笑阻隔在外,朱诺在站在书架前,浏览着国王的书和藏品。
有许多重要的工具书,她飞快地翻看着,眨着眼睛截图,分门别类存到PPT里。
吉伦斯蒂尔纳姗姗来迟,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她对面: “公主,作为您的新婚仪式的筹备者,我有责任向您详细解释一切。”
他不厌其烦地又说了一遍航程安排和仪式流程,突然话锋一转:
“……至于婚后,皇太后的意思是,您不必过多参与国家的治理,家庭和子嗣才是您的主要责任。”
果然,这才是这次私下对话的重点吗?
伍尔丽卡正好端着她哥哥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说:“噢,是这样吗?”
吉伦斯蒂尔纳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翻着眼前的文件:“女人嘛,最重要的不就是生孩子、照顾家务、体体面面地陪着丈夫?您和您母亲不一样,她毕竟是德国乡下地方来的,性格不是那么恭顺,兴趣爱好也不那么适合女人——”
话音未落, “铮”的一声,什么东西飞射而出,击穿了桌上的墨水瓶,墨水溅了吉伦斯蒂尔纳一身。
一支弩箭险险擦过他的脑袋,撞在墙上,墙上的彩绘碎了一块。
“哎呀!”伍尔丽卡丢下弩,惊讶地捂着嘴,“真是不好意思,吉伦斯蒂尔纳先生,我、我不知道这个东西这么容易击发——就像您说的,我们女人不太擅长这些——”
大使吓得脸色惨白,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头,嘴唇微颤:“你、你这是做什么?”
左近的侍从正要上前,伍尔丽卡抬手制止他们。
她淡淡一笑:“吉伦斯蒂尔大使,您能再说说那个礼堂吗?我对它的设计很感兴趣。”
丹麦公主的声音冷静如水,让吉伦斯蒂尔不禁有些尴尬。
他清了清嗓子,尽量恢复自己的姿态,展开了图纸。
于是,她第一次看到了那个海岛礼堂的图纸。
大使很惊讶地看到,这个印象中头脑简单、容易操控的年轻公主,竟然真的在一页页地读设计稿,仿佛那些数字、图案真的能在她脑海里搭建成形。
伍尔丽卡不断眨着眼,脸上绽开了微笑:“多么精妙的设计啊。”
多么精妙啊,在那里剥去一切母族的痕迹,成为另一个家族的臣民。
她立刻从中看到了机会:在那里,她有短暂的时间不属于任何一国,只属于她自己。
一个完全“中立”的时间和地点。
1680年春天,卡罗勒斯号帆船抵达了无名小岛。
公主进入更衣室已经一刻钟了,丹麦人和瑞典人开始交换目光:是不是有点太久了?
又等了一刻钟,吉伦斯蒂尔纳走过去敲门:“公主?您还好吗?”
没有回应。推门进去,屋里一片黑暗。
众人把烛火点亮,发现为公主准备的礼服好好地挂在屋子中央,她今天穿戴的金色礼服、衬裙、鞋子、首饰都胡乱丢在地上,独独公主本人不见踪影。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吉伦斯蒂尔纳扑到画着奥丁和弗里嘉的挂毯前,掀开来是一扇向外洞开的窗户。
来自波罗的海的长风涌入,刚点亮的烛火又灭了,冷月洒了进来。
公主,逃婚了?
海面上同样被清辉笼罩,月光勾勒出不远处黑黢黢的大陆轮廓。
衣着单薄的伍尔丽卡抱着一块小小的木板,在冰冷的海水里打着鞭子腿,咬牙顺着浪向岸边游去。
小岛离大陆只有两公里,顺着潮水向西,海水的浮力会让这比游泳池里的两千米都容易很多。
很快她踩到了坚实的陆地,能站起来了。
窄窄的沙滩上空无一人。伍尔丽卡随手把木板扔回海里,轻手轻脚地解下腰上的油布袋,换上干爽的粗布衣服。
她在脑海里翻着附近的地图,不远处是个小渔村。她谨慎地绕开,顺着渔村外的道路继续逃跑。
一切都很顺利……到目前为止。
四下一片漆黑,头顶两侧树木的剪影包围出一道深蓝的天幕,仿佛一条无始无终的缎带,上面镶嵌着银河。
她明明刚游了两千米,此刻却感到四肢百骸里一股莫名的力量涌动,令她无比畅快。
这种兴奋是她前后两世从未体会过的自由——不属于任何国家、任何家族,也没有任何身份束缚的自由。
朱诺忍不住放声大笑。
明明穿越成刚刚得到和平的皇室成员,堪称天胡开局,躺着过这一辈子也不会差,但她还是跑了。
不是说她有多么讨厌成箱的首饰华服、衣香鬓影的环境、人上人的身份,只是她早早发现,她拥有的每一寸自由,都已经被安排好如何献出。
她的影子融进黑夜,像一个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未来的游魂。
她对着伍尔丽卡——那个灵魂已经消逝的姐妹发誓,这一次,她是为自己而活。
两天后,当朱诺已经在她的目的地安然入睡时,遥远的斯德哥尔摩却有人将彻夜不眠。
瑞典大使约翰·吉伦斯蒂尔纳战战兢兢地在国王卧房的外间来回踱步,等候自己的命运。
丹麦公主消失后,他快马加鞭赶回斯德哥尔摩,准备亲自向国王汇报这一严重的外交事故。
夜已深,三王冠城堡早已落锁了,他好说歹说才让卫兵去把卫队长叫醒。
睡意未消的卫队长满口怨言,但当他看清来者时,立刻正了脸色,亲自引他进入皇宫。
吉伦斯蒂尔纳板着脸,冷嘲热讽了几句,仿佛这样就能转嫁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
一阵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响起,国王卧房的门开了,他赶紧转过身去,恭谨地束手而立。
25岁的卡尔十一世披着天鹅绒织金大氅,脚踩高跟皮靴走了过来。他苍白、年轻,但目光中透出的冷峻让人不敢直视。
吉伦斯蒂尔纳还记得,卡尔刚即位的时候羞怯得离谱,根本不敢和他说话。即使在朝堂上,也只敢小声和王太后海德薇希交流,再由王太后向大臣们发号施令。
而今,战争的洗礼和王权的威严赋予了他新的气质,即便是在匆忙起身的深夜,他依然有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从你们睫毛底下消失了?”国王拧起眉毛,“从一扇窗户?”
上位者的愤怒仿似雷霆,压得吉伦斯蒂尔纳不敢抬头:“那扇小窗本来是设计师留下来通风的,已经用壁毯盖住了,谁也没想到……”
“所以全岛上上下下都搜索过了——海里呢?没有船只经过?最近的陆地上呢?”
吉伦斯蒂尔纳被连环发问,但尚能对答如流:“都搜过了。岛上只有几个瑞典士兵;观礼的贵族都在附近的两条大船上,没有其他船只经过。公主不会游泳,但我们也派出了人搜索岸上的几个渔村。”
卡尔十一重重叹了口气:“约翰,约翰——我的元帅、总督、总理、大使,你曾令瑞典骄傲,可现在甚至不能给我一夕安寝。”
吉伦斯蒂尔纳听着国王历数自己的简历,胖脸上冷汗涔涔:“我知道这次犯下了很大的过错,所以赶紧来向国王请罪,寻求下一步指示。”
卡尔挥了挥手,旁边的侍从递上来一张地图。
他在斯德哥尔摩南边沿海划了条线:“把公主的画像发下去,从林雪平调一个骑兵连,自西向东搜索森林和海岸。”
内侍询问:“以什么名义呢?”
“就说吉伦斯蒂尔纳议员的私生女走失了。”卡尔冷冷地说。
吉伦斯蒂尔纳瞳孔地震,但不敢怒也不敢言。
内侍应道:“是,我马上去通知陆军元帅和和约特兰总督。”便退下了。
“至于你嘛,我的大使。”卡尔搓着手指思忖着,看着愈发惶恐的吉伦斯蒂尔纳,“你就去林雪平辨认他们带回来的每一个年轻女人吧。天亮前就出发,完成你去丹麦的任务——把她带回来。”
壁炉熊熊燃烧,吉伦斯蒂尔纳的汗水湿透了重衣。
他捏紧了拳头。本来,完成了这次的外交任务,本就是国王心腹的他应该平步青云、去前丹麦省赴任总督才对……
他眼前浮现出那个小公主的眼睛,沉默的、含笑的、含泪的,总是缺乏某种真正的恭敬。
——船队启航时一切正常,丹麦人也很有诚意,究竟为什么横生波澜?
——是因为你吗,狡黠的小公主?
无论如何,他得抓紧时间了,否则,他的命运和那位消失的丹麦公主将同样无法挽回。
*每个骑士连有 250 名士兵和同等数量的马匹
约翰·吉伦斯蒂尔纳的形象是真实的。他是卓越的政治家,但也是臭名昭著的厌女者,阿马利亚王后就很烦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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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夜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