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裕州城。
贺云野飞离江心,追随稷封远去的踪影,落到水边的蒹葭之上。
“你不看着她?”稷封问道。
“有江鳞、沙鸥守护她,不会有事。”
“此事已了,你无需再跟着我。”
贺云野则淡然一笑,逐步接近银光:“我要找的人是你,你说我该不该跟来。”
“为何找我?”
这四个字在贺云野脑海中一闪而过,依旧不带一丝情绪的起伏,贺云野却似乎能感受到银光意念中的冷漠与抗拒。
“既然防备我,又为何将名字告之于我?”贺云野问。
“你知道焰魔天,我身上的尘寰之力瞒不过你。”
银光是尘寰之光,尽管它的光芒已变得如此微小。
“说吧,为何找我?”
“你可知黑狐一族的大祭司为了救你,在仙人山上等了百余年么?”甚至还被文光殿的守护仙兽打成了重伤。
“知道,”稷封回应着,“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欠她一份恩情。”
对方谈起这个话题,必然是知道大祭司的状况的,于是稷封又问:“她如今可好?”
“去了冥海,与我妹妹一起,目前无甚大碍。”
真有解决不了的危机,以片羽的性子,定会告知他与岩星,多个人出主意总要好过一个人盲目摸索。
“大祭司闯进青莲仙境是为了救你,但你的魂魄并没有消亡。”
贺云野不清楚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只好把心中的疑惑道个干净。
“她救的不仅仅是我,还有尘寰之力。”
稷封表明自己并没有欺骗大祭司,紫绡会义无反顾盗取死魂复生之法,也是清楚这一点才行动的。
“到底发生过什么?”
“你救了天桷崖的药灵,我很感激,但此事还不能告诉你。”至少现在不能。
贺云野道:“你认为我是来阻止你的?”
此时站在稷封面前的是他贺云野,恰好说明紫绡的行动是失败的,而且还惊动了青莲仙境的守护仙兽,为维护生死秩序,仙兽们必然是要想方设法制止这场行为的。
稷封陷入了沉默。
许久之后,他才道:“我,你,大祭司,不过是尘寰光复之道上的一片尘埃,没有死魂复生之法,也会有其它的方式。”
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定数,就算贺云野有心阻止,也必不能成。
“若我非要知道呢?”贺云野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说道,“你既不肯说,我可就有理由赖着你了。”
话虽如此,若对方明显拒绝,贺云野也不至于强人所难。
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完成,真的无果的话,他不会在稷封身上耽搁太多时间。
然而稷封并没有推辞:“你不怕被我拖累,便跟着来。”
“去哪儿?”贺云野问道。
“裕州、耀州、津州以及小红泽国的交境之地。”
小红泽国原是天启国下的一个大州,因受裕州与耀州的联军欺压,多年来孤立无援,索性自立成国,一切天命规束纷纷置之度外,谁来挑衅便倾力将他们打出去。
“出了何事?”
“天人宗的弟子从魔界九曲焚河护送血灵石归来,途中遇到两头黯兽阻挠。”
血灵石?
大祭司在文光殿布阵时用的血灵石。
“战况如何?”黯兽不比寻常凶兽,凡人遇上简直毫无招架之力,贺云野担忧道。
“目前战况持平,虽无伤亡,但也不宜久耗,我必须尽快过去。”
“你身在裕州,是如何得知的?”贺云野好奇地问道,同时跃迁法阵无声发起,准备送稷封一程。
“天大地大,我无处不在。”贺云野在入梦楼楼脊上说过的话,稷封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他。
“你都听见了?”
贺云野心中谈不上喜怒,只是暗自转过头去,不看银光。
“当时正赶往津州城府,却无意中遇见了你。你是先发现我,才说出此话,还是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才说与金虎听的。”
“无事时琢磨出来的。”贺云野对稷封的心绪有点难以捉摸,倒想看看他对自己的猜测会如何评断,“《纪行》中有云,千年以前,青莲仙君游历人间时,与你的先祖一见如故,并引为知交。”
稷封没有回应,只静静地听着。
“在《纪行》的记述中,令先祖曾向青莲仙君提出请求,希望百年之后,仙君可以将他的躯体连同魂魄一起,葬在仙人山下,得以永生永世守护天启子民。”
“这固然是先祖的一片私心,但与你的猜想又有何干系?”稷封问道。
“青莲仙君为了维持稷翎皇帝的魂魄不散,将其封印在了桃花神木之中。”至于这株神木具体身在何处,贺云野并不知晓。
“桃花神木,缔造青莲仙境的五大兽神之一。”稷封知道《十二歌》,清楚桃花神木的源处,对贺云野倒也不避讳。
“你说的不错。”贺云野侧首,意味深长地望了稷封一眼。
他继续说:“作为五大兽神之一,桃花神木的神魄早已逍遥太虚,但遗留人间的树身所具备的力量并不会逊色于尘寰之力,既然稷翎皇帝的魂魄能够被桃花神木所接纳,你的魂魄自然也可以融入到尘寰之力当中。”
贺云野:“与尘寰合二为一,利用尘寰的力量重归人界,这是你挣脱冥界的唯一机会。”
“你很聪明。”这些事情稷封从不与别人提起,这个方法也是他被困于冥海多年后不得不冒险尝试的,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
“我还有一个问题,商惟宁身负焰魔天之力,你是如何知道的?”
贺云野知道他更想问的是尘寰之力:“水能转成冰,火能转成光,我修炼的五行阵法之一便是火,我对任何光暗的感知都是极为灵敏的。”
焰魔天本身蕴含的力量让贺云野想忽视都难,何况还是有意指引着他前往商惟宁的身边。
至于尘寰之力,最初的时候,贺云野是隐隐约约能感知到的,却因为与他的猜测有所偏差,未曾料到尘寰的力量会耗损到如此地步,使得他不敢一口断定那就是人界的镇界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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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一座荒废百余年的古城兀自屹立在裕州边境,于夕阳余晖下显得格外苍凉。
城内断垣残壁,城外芳草萋萋,两相对照,更显岁月如梭。
贺云野携着稷封,停落在城外的古道之上,除了黯兽以及天人宗的弟子们,贺云野还看到了另一个银光。
那银光将十七位极出色的天人宗弟子守在了身后,同时降下九道擎天光柱,光柱合围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光墙,牢牢困住想破墙而逃的两头黯兽与十四头魔兽。
那银光也发现了稷封,毫不迟疑地朝他奔来,二者于空中交汇融合,重新凝聚成了一点,虽不见有大小的变化,贺云野却看到那透明单薄的光墙变得越发厚重起来。
“原来如此!”贺云野心中暗道,尘寰之力兴许并未减弱,只是被稷封以某种方式分散开来,才会看起来都如此微小。
只不过,稷封虽是将自己融进了尘寰之力中,但换言之,尘寰也在吞噬着这位人族帝皇的魂魄,只是他的运气要稍好一些,至今都能保持住自己的清明。
然而,别说是人,哪怕是仙,稷封的心力也是有限的,有朝一日,若是再也抵抗不了尘寰之力的侵蚀,便会如同贺云野想过的那般,陷入不生不死的境地。
届时,他又该如何?
“土灵旗,第五式,西风尘土。”
黄黑色的土灵旌旗化成一道道流沙,在寒风的吹动之下,滑落贺云野的手心与地面上的沙石融为一体,比黯兽更快一步地,从地底之下穿过光墙,又在光墙之内布成一个金沙法阵。
法阵之中,金色的流沙仿佛成了一个无底巨洞,深陷其中的魔兽与黯兽,越是愤怒与挣扎,越是不能自拔,有些魔兽的同伴甚至还未反应过来,便眼睁睁地看着受困者在顷刻间被无情的沙子吞没。
那些逃过一劫的凶兽,顿时全部升入空中,不敢踏落地面半分。
“黯兽归我,魔兽归你。”
人间对付黯兽也许有他们的一套方法,但贺云野觉得,还是把全部黯兽收归封印符内更为稳妥一些。
“我们对付黯兽,魔□□给他们即可。”稷封说着,将光墙一分为二,再二分为四,把两头黯兽与余下的八头魔兽们完全剥离后,便带着它们跃到暮空之中。
贺云野回头望了一眼天人宗的弟子,其中男男女女,虽是沉默不语,但个个势在必得,一丝惧意也无。
“也好。”贺云野心中暗道,手中召出“雀鸣”和“鱼潜”,随着稷封踏上云天。
两头黯兽,两道光墙,离贺云野最近的,乃是一只雷蛙,浑身透着电闪,还伴随着时不时炸起的轰鸣。
长剑的肃杀之气从锋刃之间流溢而出,待稷封收起困住雷蛙的光墙之后,贺云野一个箭冲近到雷蛙身前,一道符纹乍现,双剑先后划破了雷蛙的防御,露出布满青色雷霆的巨腹。
雷蛙见状跳了起来,以不可捕捉的速度在四周回旋穿梭,只一眨眼的功夫,一顶青色的雷霆之网便朝着贺云野火速压去。
空气瞬间变得爆裂作响,贺云野踩着传送法阵,一跃到了十丈开外,侧身错开咆哮而来的滚滚青雷,心中同时暗道:若是“长鲸”在手,凭借银雷斗战,这青色雷霆未必会是对手。
然而“长鲸”已化作尘沙,留在地面拖住余下的八头魔兽,贺云野此时唯有另谋他法。
他将先前对付过人蛾的法阵再次召唤出来,在雷蛙的脚下光速铺开。
“此消彼长,阴阳之阵。”
法阵之中,但见千里暮云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化为极夜,一半化为极昼,极夜中藏着炎阳,极昼中驻有孤星。
雷蛙顿时如临大敌,小心翼翼地环看一周后,却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已掉入了法阵的震伤之位,当即惊得连连后退,再想逃离却已是来不及了。
阴阳法阵便如同一方世界,一旦被其中的混沌之力牵引着,任何事物都休想逃离出去。
“逆转!”贺云野一个飞身,停在了巽杜之位上,体内的灵羽仙力全数张开。
话音刚落,法阵便立即转动起来,忽明忽灭的云空中,只见黯兽的雷霆巨腹一张一息,团团如青云般的耀眼雷芒由内而外,被脚下的阴阳法阵一一汲取、转化,最终笼聚到贺云野一双长剑之上。
雷蛙为了摆脱阴阳阵法对雷力的吞噬,早已无暇顾及四周,而在严重削减掉雷蛙的黯域之力后,贺云野便将覆满青雷的“雀鸣”、“鱼潜”合二为一,在黯兽心脏快要跳出喉咙之际,往其头上倾力斩去。
在无力回天的力量之下,黯兽丹核的爆裂声低微到仿佛不曾响起过……
“身手不错!”
贺云野正将雷蛙的残躯存于金色封印符中,便听稷封游刃有余地夸道。
“你也不赖。”
到底是镇界之力,哪怕尘寰的力量只有微弱的一点,在应付黯兽的问题上,却一点儿也不含糊。
“闭上眼睛。”
稷封没有过多的解释,但贺云野心知,他说的不仅仅是闭眼那般简单,而是要封闭身上所有的视觉感知。
他也不逞强,往地面方向飞出百丈之后,手中双剑交叠,朝着苍茫的暮空划出一道暗色结界,为底下众人挡去即将到来的银光攻势。
果不其然,在贺云野的结界落成之后,浩瀚无涯的光雨便漫天而降,早已成了瓮中之鳖的百目黯兽,因为承受不起这份灼热,所有眼目均在炽光之下爆裂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