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春华,岁序将至,葳蕤之白染遍了整个王府,窗上贴着的大红剪彩显得有些突兀,湿与冷凝作细碎的莹莹冰珠,缀在飞檐一角,堪堪将落。
萧景珃披着玄色大氅,卧于积雪亭中,抬手斟酒,拥衾赏梅。
“主子!”
游刃快步走上前来,一把掀翻了萧景珃手中的桃汤柏叶酒。
萧景珃容色微醺,极轻极缓地笑了一声,便要伸手再斟一盏。
游刃死死握住他的手,声泪俱下,“主子,你不能再喝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酒里有毒啊!”
微风拂面,酒水晕开浅淡细碎的波纹,两三滴冰凉的酒洒落萧景珃的手背,他修眉微扬,仰头饮尽盏中酒,一笑,“怕什么,一时半会儿又喝不死人。”
他用掌心托着青瓷莲纹盏,神色凉薄,眼眸凄清,“这酒,可是太后娘娘专门赏给王府的,别人想喝还喝不到。”
游刃恨声道,“这个疯女人,我这就去杀了她,一了百了!”
萧景珃陡然直起身子,“站住!”
游刃扑通一声,跪在当地,“主子!”
萧景珃微微摇头,他伸臂拉起游刃,“你放心,这酒毒性极弱,本王偶尔喝些,不碍事的。”
“毒性再弱也是毒啊,游刃实在是怕主子折寿损命,得不偿失啊。”
“折寿?损命?”萧景珃唇角勾起,“哼,人人都希望长生不老,可本王偏偏不喜欢,活那么久,又有什么趣儿,还不如轰轰烈烈活它几年,就是死,也值了。”
“我不明白,主子为什么非要和太后合作呢,太后娘娘喜怒不定,形状疯癫,万一哪天主子惹恼了她,保不齐她就会像当初对太子一样对王爷您下手呀。”
萧景珃满不在乎地笑笑,“太后娘娘杀太子,是因为太子挡了她的路,而且太子为人耿直,难以为她所用,她不得已才会痛下杀手,本王帮她做事,替她杀人,还乖乖喝她送来的毒药,她又不傻,放着本王这么好的棋子不用,杀了我,她还能去找谁?”
游刃眸色一动,欲言又止。
萧景珃瞥他一眼,“有什么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主子可知,太后娘娘前些日子召见了一个人,此人,正是当年的羽林郎裴义。”
“裴义?”萧景珃不自觉挑了挑眉,“他不是一直在涅槃寺待着呢吗,都三年了,太后怎么突然想起他来了?”
“我也觉得奇怪,听说是他生了一场重病,险些死在里头,太后娘娘这才把他放了出来,眼下,已经把他送到皇上跟前做散骑侍郎了。”
“一个闲差罢了,三两日都不用在父皇跟前当值,父皇只怕都记不住他这个人。”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主子前脚刚和太后透露出想做太子的意思,太后后脚就起用了新人,主子,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那又如何?”
游刃拔剑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不如,杀之。”
“不可,杀了一个裴义,还会有千千万万个裴义,你杀的过来吗?太后娘娘若是铁了心想用新人,杀是绝对杀不完的,裴义眼下刚从涅槃寺出来,羽翼未丰,又是太子旧人,朝中想要他死的人应该不少,用不着本王出手,自然就会有人迫不及待。”
游刃奇怪道,“我不明白,太子名声一向不错,往日朝中官员对他也算亲厚,裴义既然是太子旧人,他们就是看在太子的面子上,也该护着他些,为什么反而还要杀他呢?”
萧景珃冷哼一声,“游刃,你说,太子死得冤不冤枉?”
“冤啊,自然是冤的。”
“这不就得了,咱们都知道太子是冤枉的,朝中那些老油条又怎会不知呢,可他们当初并未为太子求情,落井下石者更是不在少数,你说这是为什么?”
游刃思忖半日,摇了摇头,“属下不明,还请主子赐教。”
“水至清则无鱼啊,太子一不结党,二不营私,人人都赞他一句好,可人人都没把他当自己人,孤家寡人做到最后,要么名垂青史,要么死于非命。”
两三片碎雪落在他的绒纻风领上,他抬手拂去,忽地叹了口气,“随之是个好人,可惜,他不该生在帝王家,岂不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1]
“主子先别可怜他了,还是先想想自己吧,裴义既然出来了,就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萧景珃拢衣而起,绕着游廊缓慢踱步,“嗯,让本王想想,让本王好好想想……”
游刃跟着着急,“主子,裴义从前和太子关系那么要好,太子不明不白地死了,他怎么可能不记恨主子呢?”
萧景珃闻言,紧缩的眉头忽而舒展开来,“你倒是提醒我了,太子生前和裴义私交甚好,就凭这个,裴义也不可能全心全意地为太后所用。”
“当年太子谋逆一案,虽然是太后娘娘在背后操纵一切,可是事儿可都是主子您去做的,太后要是咬死了主子,主子又当如何?”
“谁说事儿都是本王去做的了?”
“啊?”游刃一愣,“不是吗?”
萧景珃负手而立,漆黑的眼眸中沉着点点微芒,“太后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就把本王推出去,替她干这些脏事烂事,可本王也不是傻子,明哲保身的这一套,本王可比她更明白。”
“主子的意思是?”
“叫他们查去吧,无论他们怎么查,本王都和这件事儿一点关系都没有,没准儿,本王和裴义还能化敌为友,殊途同归呢。”
游刃虽然听不懂,可看见自家王爷这么笃定的样子,他还是松了一口气,“主子这样说,游刃也就放心了,只是主子帮太后办了那么多事,如今却还只是一个王爷,实在是不划算。”
“是啊,本王也觉得不划算,可本王又能怎么办呢……”
这时候,门上守卫忽然来报。
“王爷,阮姑娘和文姑娘来了。”
萧景珃眼睛一亮。
“你说谁来了?再说一遍。”
“回禀王爷,太学乐师阮如玉,还有太学祭酒之女文南求见王爷。”
“快请。”
“是。”
萧景珃微一抬指,笑道,“游刃,我有办法了。”
阮如玉和文南二人绕过曲复石径,拨开郁郁红梅,忽觉天地疏阔,白烟袅娜,中有一亭,卧于池中,萧景珃正慵懒地憩在亭中竹椅之上,听见人声,他散漫抬眼,含笑看着二人。
“寒舍鄙陋,能得两位贵人亲顾,本王可真是荣幸啊。”
二人行礼,阮如玉道,“王爷过谦了,谁人不知襄阳王的府邸乃是皇上御赐,奢侈华贵得很,若是王爷还要自称寒舍,我们岂不是都住进山洞里去了。”
“哈哈哈,许多日子未曾见过阮姑娘了,今日一见,还是这么口齿伶俐呀,阮姑娘此行定是有事找我吧,说吧,什么事。”
“太学最近在整理书籍名录,臣女查阅之后,发现其中有几本被王爷借走了,所以冒昧打扰,如果王爷看完了,还请暂时归还臣女,若是王爷没看够,等过些日子书籍都造好册了,臣女再亲自给王爷送回来。”
萧景珃挑眉,“姑娘登门造访,就是为了此事?”
“是。”
萧景珃缓步踱到她的身边,垂眸看她,“本王怎么有点不信呢,太学是没人了吗,为了这么一丁点小事,还要劳烦姑娘亲自跑这一趟。”
阮如玉正在琢磨如何应答,一旁的文南却已开口了。
文南盈盈一笑,一向爽朗的她此刻竟然有了些女孩子的骄矜,低声道,“许久不见,我也想来瞧瞧王爷,就拉着如玉一道过来了。”
萧景珃这才注意到文南,他略一点头,客套道,“文大人可好?”
“家父很好,多谢王爷惦念。”
文南说着,竟然上前一步,抬指帮他系好大氅衣襟。
“风大,王爷当心身子。”
游刃愕然地看着文南,心说,这姑娘好生大胆。
萧景珃侧身避开,淡漠说了句,“不劳文姑娘。”
他转头重新看向阮如玉,“阮姑娘不是要取书吗,本王带你去取。”
“好。”阮如玉屈膝一礼,“多谢襄阳王。”
文南有些失落,却见阮如玉朝她伸出了手,“文南,一起吧。”
“好呀。”
萧景珃薄唇微动,却也没说什么。
几人踩着汀步,出了积雪亭,一路行至后山。
阮如玉仔细打量着周遭景色,笑道,“都说王爷的府邸华贵异常,却不曾想,还有这样闲逸雅致的所在,可见人云亦云,所传不真。”
萧景珃笑了笑,“人云亦云,所传不真,阮姑娘是想说,当年太子谋逆一案也是如此吧。”
“臣女半字未曾提及此事,这可是王爷自己说的。”
“看来阮姑娘对本王还是多有防备呀。”
阮如玉止住步子,“王爷,臣女有一句话想要问你。”
萧景珃点头,随即给游刃使了个眼色,游刃便将文南“请”出了几步远。
“你是想问,是不是本王杀的太子吧。”
阮如玉摇了摇头,“这件事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了,我想问的,是另一件事。”
“哦?”萧景珃闻言来了兴致,“说说看,你想问些什么?”
“王爷如今,可是太后娘娘的人?”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臣女素有耳闻,太后娘娘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王爷和她合作,还不如和臣女合作,至少,王爷不会受到任何威逼和挟制。”
“哈哈哈,阮姑娘,你是在同本王说笑吗,你有什么,值得本王和你合作?你可别忘了,就连你现在这个乐师之职,还是本王帮你得来的。”
他走近一步,别有意味地轻轻一笑,“阮姑娘,有事相求就说有事相求,何必和本王绕圈子呢。”
阮如玉神色不变,坦然道,“王爷会错意了,臣女是诚心和王爷来谈合作之事的,王爷方才说,臣女有什么值得王爷与臣女合作的,那么,臣女斗胆问王爷一句,三年之前,王爷把臣女送进太学的时候,可曾料到有朝一日臣女能在太学立住脚,还成功开设了自己的乐馆,说服馆中博士,让女孩子也能入馆习琴。”
萧景珃想了想,说,“说实话,本王当初的确未曾料到,你能有这个本事。”
阮如玉眸光坚毅,宛如当年。
“三年之前如是,三年之后亦如是,王爷可愿信我?”
[1]《左传·桓公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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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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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