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战区被机群大举进攻那天,她选择留在这片土地上。在机群疯狂地进攻下,帝**一退再退,最终以无比惨烈的代价才守住被撕破的防线,堵住战区缺口,将战线拼死维持在了这片战区内,护住了帝国的城池。
在那片战场上,她目睹了无数人的死亡。太阳照常升起落下,对于世界而言,奇迹永远存在,但是能给世界带来奇迹的太阳,却不能给停留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带来明天。
她想,选择留下的她最后等来的终归会是死亡吧。然而在她还没迎来死亡的时候,就先迎来了帝国的“大清洗”,随后帝国宣布重启缓冲战区,用大半年时间在帝国外围筑起“堡垒”,守护帝国民众。
“大清洗”冲洗掉了帝国上下所有的深色,根据帝国民众拥有的发色瞳色按照所谓的纯净度进行划分,越是接近白色越是纯净,反之则越低劣,不上不下的居于中间。
劣种被驱逐到缓冲战区,氏族掌管帝国成为贵种,被留下的中间种建设帝国。次年,“堡垒”落成,钢铁城墙上架起各种不同射程的激光炮,炮口对准了缓冲战区的人们。
缓冲战区重启后,帝国一直往战区输送落后的武器装备,强迫这片土地的人们拿起远远落后于机群的武器走向战场。战场前方就是污染区,正在修筑“堡垒”的地方被装备精良的氏族军驻守,他们在“堡垒”前方的空地埋下地雷,手中的武器对准试图突破雷区逃往帝国的人们。
缓冲战区内的人们全都成了义务兵,“堡垒”落成后,缓冲区彻底被帝国抛弃,成为战场,帝国在缓冲区成立特遣军,表示会给特遣军提供先进的武器和装备。
特遣军没有选择,只能接受帝国苛刻的条件走向战场。短短一年内死伤无数,战区没有能够治疗病痛的医疗条件,无数人在痛苦和绝望中失去了生命,远比当年那场战役还要惨烈。
随着大量中青年的逝去,越来越多的少女少男们为了隔离区后方的老人和小孩拿起武器走向战场,也是在那时,她加入到后备军的队伍中。
“堡垒”建成后,帝国开始向战区提供一批又一批经过不断改良的外骨骼装甲和系列机,前线的特遣队接连覆灭。直到那年,又一个彩色祭结束了,12 岁的她被编进特遣队,成为队伍中年龄最小的队员。在周围人们麻木的神情中,她领到属于自己的装备后,躲在无人的角落里洗净了脸上头上的尘土,戴上装甲头盔遮住自己的样貌,穿上外骨骼装甲,驾驶着系列机进入战场。
特遣队在极其恶劣的情况下坚守了两年,就在两年服役期即将到来的前夕,突如其来的一场小战役让特遣队覆灭了。在那场稳操胜券的战役中,帝国锁定了系列机上装载的大部分武器,那时的她才知道为什么前线战场上的特遣队在帝国不断提供先机武器的情况下,还会每次都全军覆没。帝国从没想过让缓冲战区的人们活下去,并且一直在用特遣队进行着各项试验,以便获得各种详细的数据不断改良武器,顺便牵制住特遣军。
当时的特遣队队长在求助无果剩余武器全都不可用的情况下,驾驶系列机强行突破前排火力封锁线,径直撞向了在军团后方提供大型火力支持的装甲炮台,队长战死后,余下的特遣队员用生命炸出一条生路。最后,选择留在这片土地上默默等待死亡降临的她活了下来。
消息传回帝国,她的存在对帝国来说,如芒刺背。帝国为了诱导缓冲战区的人们自愿走向战场,承诺只要参加特遣军在前线服役两年就可以退役,获得重回帝国的资格。
结果不出所料,帝国给了她下士军衔,绝口不提退役的事,而是告知她将自动转入预备役,担任队长一职,带领特遣队进入前线执行作战任务。“堡垒”像只无声的钢铁巨兽在后方安静地注视着缓冲区发生的一切。
她再次回到前方战场,特遣队依然有队长,人数依然不变,只是再无那个能被她唤做队长的人了,她又长了一岁,不再是特遣队中年龄最小的那个了。那个教她枪法教她驾驶技巧的队长,再也不复存在。失去,原来是这样的一种心情。
她曾经一直等待的死亡如今遍地都是,但她不想就这么轻易结束一切,就算这个世界残破不堪,她也决不会把世界让给那些被她所鄙视的人。
“请问队长的名字是?”
当新来的队员询问她名字时,她正在擦拭队长留给她的左轮,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给某个孩子讲的睡前故事。
故事中的世界是个充满奇幻的地方。
在那个奇幻世界里,有一个神秘的魔盒,盒子里装着灾祸和希望,打开盒子后会释放灾祸,只在盒子底部留下希望,所以魔盒是对人类的诅咒。
她指尖轻触枪柄处刻着的“于此封藏”,将擦拭完的左轮收回枪套。
最后,所有的罪恶都会封存在“灵魂”中,而魔盒会成为“白色的坟墓”,让灵魂与世界相连。魔盒里最恐怖的东西,不是被释放出来的灾祸,而是留在盒中的希望。
建立在缓冲区人们白骨上的希望会铺成地狱的道路,堕落的帝国会受到惩罚付出代价,沉浸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执迷不悟的帝国,会在这份希望中通向地狱。
真是温柔到极致的浪漫。
于是她说,“墨禾。”
清点完帝国氏族军运输来的装备物资,确认单被氏族军从运输机上丢下。墨禾身后的特遣队员见状愤怒地想要冲上前,察觉到她们意图的氏族军连忙后退,装载在运输机上的枪口转动对准了她们。墨禾制止了身后愤愤不平的少女少男们,弯腰从地上捡起确认单,仔细看过后低头签字,签完字独自上前,队伍最前方是一名浅白黄色头发的男性军官。
少女自始至终都没有解除装甲头盔,她的样貌被包裹的严严实实,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露出。军官看着面前看不清样貌的少女,嫌弃地侧过了身,对着身后的跟班大喊大叫,跟班们推推搡搡地谁都不愿意上前与劣种接触。
墨禾耐心地等待着,在她身后的少女少男们见状越发怒不可遏,墨禾背对着她们轻轻摇头,特遣队中更为年长些的队员们拼命拉住年轻的小队员们。
推搡半天,终于有个军官出列,他用两根手指嫌弃地夹住确认单,扭头就走。氏族军快速返回到运输机上,很快就离开了这里。
“队长!要不是被拦住,我高低得揍他们一顿!”身材娇小的少女怒气冲冲地挥舞着拳头。
墨禾听到少女的话,轻笑一声:“我拭目以待。”
“......一袋?什么一袋?是物资还有一袋吗?”
“读点书啦,妹妹——”
“喂!信不信我揍你啊!揍你可不需要读书!”
墨禾看了眼天边散又聚的白云,在吵吵嚷嚷的打闹声回头,望向一直站在她身后的队员们,道:“回去吧。”
......
西部战区,前线基地。
这是一个有星星的晚上,特遣队白日里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经过大半年的相处,队员们彼此之间的感情日益深厚,年龄相差不大的少女少男们很快就打成一片。
墨禾端正地坐在屋舍后院的走廊台阶上,撑着下巴无所事事地看着队员们进行晚饭后的助兴活动——射击比赛。
“墨禾——”远处停放系列机的仓库内传来维修人员的怒吼。
“我就说你会被组长骂吧。”穿着黑色作战服的少女手里端着两个杯子来到庭院,弯腰递给了墨禾一杯,“尝尝,今日特供。”
“谢谢。”墨禾接过杯子,按了一下头盔侧面的按钮,露出白净的下半张脸,她双手端着杯子浅尝一口,口感上略微有些奇特,气味倒是很好闻。
少女端着杯子顺势在墨禾身边坐下,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喝着果汁,目光扫过她毫无瑕疵的下巴,望向庭院中正在比试枪法的少女少男们道:“我可以问吗?”
“......什么?”墨禾闻着杯子里的果香味,很有夏天的味道。
少女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空着的那只手点了点自己的侧脸,“队长为什么一直戴着?不过,如果队长不想说也没事。我就是有点好奇,因为从来没见过,所以有点好奇队长的样子......”
“没关系。”少女手足无措试图解释的话语被墨禾打断,“我只是觉得......太难看了。”
“恩?”
墨禾抬手摸了摸装甲头盔,道:“因为我的样貌太难看了,所以才会一直遮住。”
“对不起......”不知道脑补了些什么的少女连忙道歉,情绪也低落下来。
“干嘛道歉?”墨禾歪头看向她,端起杯子与她碰杯,然后一饮而尽,“不是你想的那样,是别的原因让我的样貌变得难看。”
少女握紧杯子:“道歉是因为队长看起来好像很难过。”
“原来我是在难过吗?”
“......”少女没有回答,但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浑身上下的沮丧感好像都在说“是”。
“这不是你的问题,你不需要为此感到抱歉。”墨禾低头看着杯子,停顿了片刻,好像在思索合适的措辞,“如果你因此难过,我反而会觉得自己很卑劣。”好像在卑鄙地博取你们的同情,就像曾经那些义无反顾拥抱死亡,用生命为她打开生路的特遣队员一样。直到现在墨禾依然不明白,是因为在队伍中她年龄最小吗?所以才会在她一无所知的时候获得了她们的同情。
墨禾讽刺地扯了扯嘴角,最后想死的没死成,而拼命挣扎想要活下去的却离开了。
“......那么,这也不是队长的问题!”
“什么?”少女斩钉截铁的话打断了墨禾的思绪,让她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墨禾端着空杯子,扭头看向坐在一边的少女,莫名显出几分呆气。
“我虽然不知道队长经历过什么,但请队长不要再把一切全都怪罪到自己身上了。”少女抓着杯子的手逐渐收紧,这半年来,墨禾一个人待着的时候经常默默擦拭着那把她从不离身的左轮,像是某种用来怀念故人的仪式。她们年少的队长被困在了时间的漩涡里,一直在独自承受着失去。
“队长是我......我们全队都很敬重的人,虽然好像年龄不大,但是很可靠。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困境都可以保持冷静,从容不迫处理好一切,我.......我们一直觉得这样子的队长很帅气。”
墨禾嘴唇嗫嚅了几下,她从没在意过她们对她的看法。一直以来她只是单纯地在履行身为队长的责任,劣质地模仿着曾经那个队长的一举一动。
“因为我好像年龄比队长大,却一直厚脸皮地依赖着比自己小的妹妹。”少女声音低沉,“我偶尔会想,就算是只有一点也好。如果能替队长分担一些,就太好了。”
少女赤诚的真心让墨禾难以适应,她可以对恶意不以为意,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善意。墨禾小心地瞟了一眼少女手中空空如也的杯子:“姐姐您是喝了吗?”
“......说什么呢?”少女头上冒起一个‘凸’,“队长你是真的想让我摆出姐姐的架子训你一顿吗?”
“......”
空气安静了一会。
墨禾扭头看向庭院中正在嬉戏打闹的特遣队员们,别别扭扭地憋出一句:“谢谢......”
声音小的让人以为是幻觉,少女扬起了眉毛,用惊奇的目光注视着浑身不自在的墨禾。难得看到一向在战场上运筹帷幄的队长有如此孩子气的时候,不过她们的队长原本也还是个孩子啊,想到这里,少女扬起的眉毛又落了下去。
“队长——你们在聊什么呢?这么开心!”正在庭院中嬉戏的少女冲着她两招手,“到你了——队长!”
“砰!砰!砰!”
话音刚落,随着三声枪响,远处碎石堆上放着的罐头被全部击飞,墨禾依然端坐在台阶上,左手还端着空杯子。
“嗷!”特遣队员们海豹式鼓掌,“不愧是队长!”
坐在墨禾身旁的少女看着她们耍宝夸张的动作,‘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
“你们这群愚蠢的报废机还不快上在等什么?等着机群冲过来嘛!劣种就是劣种......”
通讯那端尽是些不堪入耳的粗话。
“全体关闭雷达地图,缓慢前进,互相掩护,注意观察作战地形。”墨禾无视通讯那端正疯狂跳脚的席位官,有条不紊地带领特遣队前进。
“了解!”系列机降低了前进速度,互相掩护着身旁的队员,避免出现盲区。
注意到集群与以往不同的举动,墨禾皱了皱眉,她们追击着剩余机群来到这片废墟中。即使她们现在身处废墟中,操作台上的雷达地图依然显示这片区域不存在建筑物。
在她们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没办法后退了,一直追击的机群突然之间消失无踪,雷达上搜寻不到任何预警,视线也被断壁残垣遮挡,情况对她们很不利。
“劣种唯一的价值就是用你们的贱命去对抗机群!”
“砰!”
队伍后方传来一声巨响。
“所有人,寻找掩体,关闭灯光,保持缄默。”
“嗡~”
原本空无一物的废墟中回荡着机器转动的声音,这个声音不是来自系列机,墨禾抬眼望去,远处的硝烟中闪烁着一片红光。
“哐当哐当——”
随着距离的拉近,墨禾才看清那片红光的真面目——有着怪异人形的机器。每台机器上都装载着一个硕大的圆形炸弹,炸弹中间的位置不停闪烁着红光,细长的上肢随着走动不断摆动,躯壳厚重。
风化的墙壁受到刚才爆炸的震波影响不断掉落着碎石块,特遣队潜伏的地方不断有碎石滚落,砸在系列机外壳上造成细微响动,前排的自走机器正带领着机群朝着她们前进。
墨禾见状迅速下达指令:“全体,关闭无线电,保持精神链接,找好掩体,准备迎敌。”
话音落,锁定了特遣队的自走机器,一改原来慢悠悠的动作,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向她们。炸弹上的红灯像是被按了加速键,疯狂闪烁奏响亡灵曲。
“嗡——”
随着自走机群的逼近,巨大的蜂鸣声刺激着所有人的鼓膜。
“......保持对敌距离,开火!”
“砰!砰!砰!”
“轰——”
激烈的战斗打破废墟的死寂,自走机疯狂地冲向特遣队,摆动细长的臂膀试图缠绕住系列机。特遣队击落冲向她们的自走机器,周围的掩体被不断落下的自走机器炸开,队伍后方掩护撤退的系列机躲闪不及,被一拥而上的自走机快速掩埋。红灯闪烁,在空中炸出一朵蘑菇云,爆炸的强击波将特遣队冲散。
“席位官,请解除武器权限。”意料之中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通讯那端一直骂骂咧咧的席位官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失去了声响,墨禾勉强稳住系列机没被掀翻,透过操作屏幕看着前方密密麻麻冲向她们的自走机器。
她抬头望向废墟另外一边还未完全倒塌的高楼,激光器枪口对准承重墙,调整好系列机状态的队员纷纷发射激光不停地轰击高楼承重墙。
墨禾握紧操作杆,深吸一口气,驾驶着系列机冲向自走机群,躲闪着想要缠住她的自走机。机群识别到系列机的存在,纷纷朝她扑去,吸引了机群大部分机器的注意力后,墨禾掉转方向冲向高楼,机群追在她身后紧咬不放。
不堪重负的高楼已经开始出现倒塌的迹象,墨禾启动涡轮发动机,系列机速度被提到极致。
“所有人,集火机群。”
“队长——”
“开火。”
大块的碎石板从头顶不断落下,耳边传来连续不断的爆炸声,疯狂的自走机一边紧追不放,一边发出绝望的尖叫声。墨禾来不及回头就被冲击波掀翻,巨大的气流将系列机吹飞,受重力影响最后狠狠地砸在地上,滑行了一段距离,与地面接触的机体擦出刺眼火花。
驾驶舱内,墨禾有些目眩,在持续的耳鸣声中,她听到一阵阵熟悉的嘶嘶声,那是濒死之人在拼命挣扎时,气管发出的‘嗬哧’声。
远处不再有爆炸声传来,墨禾被安全带绑在驾驶椅上动弹不得,控制台上的显示屏亮着巨大的红色感叹号,系列机在地面上走动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近。
墨禾抬起眼皮环视了一下驾驶舱的惨状,已经没有力气去思索外壳破损成了什么样子,反正这次肯定要被修理组骂惨了。墨禾耷拉着脑袋,颇为理直气壮地想到,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这都要怪帝国那蠢笨如猪的贵种,逃的也太没水准了,好歹解除几件系列机的武器权限再消失啊。这次的席位官还不如之前那个酒不离手缺根筋的战斗狂,他那酒精上头后蠢脑子会控制他疯狂开启系列机的武器权限。想到这,墨禾花时间思索了一下那个蠢脑袋是为了什么才会疯狂开启武器权限来着?哦,好像是为了方便她们能更加快速地送死以便他取乐。
墨禾感受着身体四肢传来的痛感,除了这种品种外的帝国席位官是都死绝了吗?墨禾漆黑的面罩上反射着系统红光,昏沉的头脑在系列机急促的警报声中逐渐清醒,真不知道哪边的人们更可悲。
系列机的舱门被暴力拆除,悬在空中要掉不掉。
听到舱门开启的声音,墨禾费力地抬眼望去,乌泱泱的一片人头在上方晃动朝她招手,手臂摆动的幅度把她的心理阴影都快晃出来了。刚和人形自走机□□战完,墨禾现在不是很想看见跟人形自走机器轮廓相同的东西,眼不见为净,墨禾选择闭上眼。
“队长——”
“队长!还活着吗!”
“呜呜呜~我们队长不会没了吧!”
闭目养神的墨禾闻言睁开眼睛:“......不要擅自散播不实消息——咳咳。”
“嗷嗷嗷!还能动,快快快!姐妹们搭把手!”
一个娇小的人影钻进机舱,小心的解开困住她的安全带,“队长,你还能动吗?”
墨禾仔细感受了一下身上的伤势道:“可以。”
闻言,少女将绳索的挂钩绑在墨禾腰上,来互拉扯了几下,确认绑好后,拉了几下绳子示意上方的队员。晃动的绳索在空中收紧,少女在下方扶住绳索避免晃动,上方的队员们合力将墨禾拉出驾驶舱。
交战区的高楼几乎被夷为平地,空气中尘土飞扬,墨禾确认了一下通讯信号:“确认情况,全体系列机雷达重启,还能投入使用的系列机于队伍外围警戒。”
“A 组无人伤亡,正在搜寻被埋机体位置。”
“B 组 2 台系列机严重受损,其余系列机只剩下激光枪可以使用,无重伤人员。”
“C 组已顺利与队长汇合,等待指示中。”
“A 组先行,开启位置共享,其余人员以最快速度赶往 A 组标记的坐标点,优先保护重伤队员,警戒四周,尽快救出受困队员,确认生命体征。”
“了解!”
说话间,被掀翻在地受损严重的系列机已经扶正,开始安装拖拽工具,特遣队员把拖钩挂在了另一台系列机上。确认锁扣到位后,墨禾钻进漆黑的机舱,合上摇摇欲坠的舱门,被拖拽着前往坐标点汇合。
冷风从机舱破损处涌入驾驶舱,墨禾强撑着保持清醒,战斗停歇后的世界重归宁静,耳麦里只有特遣队员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在战火落幕后的夜晚,无端显出几分静谧。失联的系列机一直没有传出任何声响,精神链接中也察觉不到任何来自那端的波动。
突如其来的战斗让特遣队有些措手不及,失联的席位官让人无力,仅靠系列机搭载的基础武器能在这样的困境中杀出重围已是万幸,但在同伴失联的情况下,无人感到庆幸,特遣队员们闷着头只顾赶路,平日里最爱吵闹的队员也不发一言。
系列机前进的速度逐渐放缓,尚未停稳,墨禾就迫不及待地钻出机舱。看到眼前的惨状,所有人心里一沉,爆炸的地方已经发生凹陷,从爆炸中心的位置一路塌陷往外蔓延形成几十米的圆形巨坑,坑内的焦土上火势还在蔓延。
“快灭火——”墨禾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如同一道惊雷。
无法启动冷冻枪权限的系列机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运土灭火,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火势终于被扑灭。特遣队驾驶系列机下到凹陷中心的位置,试探着、一点一点挖掘,很快就挖出了被掩埋在焦土下面的机体,正在挖掘的队员们再次加快了挖掘速度,残破不堪的系列机出现在众人面前。
系列机的机舱凹陷进去,无法确认驾驶员的生命状态,外部的高温不断侵蚀着这片区域的空气。队员们停止挖掘,打开舱门来到外面,隔着外骨骼装甲也能感受到空气中残留的高温,她们放缓动作,小心翼翼地撬开了破损的机体。
被撬开的地方冒出滚滚黑烟,黑烟散去,借着还未完全沉下去的天光,特遣队找到了她们失联的队员,极端高温几乎将机舱变成熔炉,里面的驾驶员还剩一口气,队员们面如土色,别过头不忍再看。
“队......禾?”
沉寂已久的精神链接那端传来细微的声音。
“恩。”墨禾跪在焦土上,看着舱内的惨状,极力稳住声音。
“......队长,我......还能归队吗?”
“当然,只要你愿意。”
风声呜咽,周围一片啜泣声。
躺在机舱内忍受着剧痛的少女凝视前方,却什么也看不见。少女不确定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已经被高温灼伤,她挣扎着想要看清,覆面的装甲早已破碎不堪,露出底下被严重灼伤的肌肤。
“队长,我......有些困了......天好黑啊......”
“滴嗒......”豆大的雨滴从天幕降落到地面,乌云黑沉,空气中的尘土乱哄哄的,雨水落地成灰,滴在队员们的头盔上,与泪水汇聚淌下,砸出朵朵浪花。
“队长,请......带我归队......”
“我带你回去,我一定......会带你回去。”
少女微弱暗哑的最后一句话几不可闻,墨禾回答她的话却如惊雷,劈在特遣队所有人的心里。墨禾跪在地上直起腰,取出了那把她从未离身的左轮,子弹上膛,将击锤扳到待击位置。她的动作极快,不带一丝迟疑,在众人惊慌失措的目光中,对准机舱内奄奄一息的少女。
墨禾沉默了片刻,突兀地开口说道:“......缥雨泽?”迟疑的口吻为她毫不迟疑的动作添上奇特的意味。
在缓冲区,名字是只有拥有归处的人才能拥有的奢侈品,但只有拥有了名字,她们才能找到归处。
少女闻言有些不明所以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努力看向墨禾,回光返照的少女看清了黑洞洞枪口后一直藏在漆黑头盔下的那双眼睛。
莫名想起了,半年前的那次对话。
——队长为什么一直戴着头盔?
——因为我的样貌太难看了。
原来是这样啊,那这些年她们队长过得该有多辛苦。少女吃力地牵动嘴角,唇角微动,露出一抹笑。
她在雨里看见了太阳。
临死前才拥有名字的少女,不愿看到墨禾陷在这个时间漩涡里,如果要选,她更宁愿自己的灵魂被墨禾带走。在只有缥雨泽一人可见的眼里,交织着晦暗不明的情绪,最后全部退散只剩下虚无。
四目相对下,墨禾明白了缥雨泽的决定。
“砰!”
墨禾扣动扳机,所有人都被眼前这猝不及防的一幕吓得目瞪口呆。墨禾跪在地上,扣动扳机的右手微微颤抖,脱力般地垂在身旁,枪口冒出青烟。
墨禾收回左轮颓然起身,深深地看了一眼安然睡去的少女,低头对着少女敬礼送行。不论队员们现下心情如何复杂,全都立定敬礼,为她们在此永远沉睡的同伴送行。
......
是夜,西部战区基地。
维修组没有问为什么系列机的数量少了一台,组长也没有大喊着墨禾的名字,怒骂质问她是不是又乱来了,这样的雨天所有人都心情沉重。
队员们为了迎接年底即将到来的彩色祭而费心准备的彩带依然放在屋舍的活动室里,吃过晚饭后的特遣队员们不约而同地选择来到活动区。虽然她们疲惫不堪,但在经历了那样一场战斗后,队员们无比迫切地想要跟同伴待在一起。
静止的空气,温暖的彩带,冰冷的雨夜,一道突兀的男声打破室内安静的气氛。
“喂,你们说,那个人......她怎么下得了手!”
废墟里的最后那声枪响带给特遣队的冲击实在太大,直到现在她们都还有些精神恍惚。
“喂!你再说队长坏话,当心我揍你!”身材娇小的少女闻言就炸,她冲着说话的那个男生挥舞着拳头。
“......我也没说什么啊,只是没想到她这么狠,亲手对着朝夕共处的队友开枪。”
“你再说这样的混账话,我听到一次揍你一次!”少女拍桌,指着男生破口大骂。
“我就说!就说!她能做我还不能说了?”男生恼羞成怒,“又不是我做的。”
“啪!”少女的拳头砸到他的脸上。
“你再打!我就还手了!”男生擦了擦出血的嘴角,“我看你是女孩子才让着你!”
“谁稀罕!说了要揍你就是要揍你!”少女又是狠狠一拳,“我今天非要把你脑子里的水全给打出来!”
“好好好!”男生咬牙切齿,“别说我欺负女生!”
一旁的男生见状想上前拉架,被另一个女生拦了下来,“随她们去吧,闹一闹也好。”
绝大多数人心里都清楚按照缥雨泽当时的伤势,很可能在返回基地的途中就痛苦死去。墨禾当时的举动虽然无情,但无疑是减轻缥雨泽痛苦的最好方式。她们明白却不代表能够立刻接受,目睹墨禾亲手结束同伴生命的画面对她们而言冲击太大。
选择背负别人的灵魂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事情,拦下试图拉架的男生后,女生看着扭打在一起的少女和少男,喃喃自语道:“以后的我们,灵魂都能在队长那里得到安息吧。”
对于被抛弃在缓冲区没有名字的她们而言,可真是一件天大的幸事。
......
屋舍后面的庭院走廊。
屋舍里面传出闹哄哄的声音,墨禾走到雨中,在潮湿的台阶上坐下,留出身侧位置。
从枪套中取出左轮,转开弹巢。夺走飘雨泽灵魂的那枚空弹壳还留在弹巢内,古老的左轮小巧精悍,需要手动一枚一枚退弹壳。
这把不适合在战场上使用的左轮是队长送给她的,在教墨禾使用的时候,还开玩笑地说过,墨禾和这把左轮很像。
墨禾现在蛮赞同她的。
嗯,一样的冰冷空洞。墨禾取出弹壳放在身旁台阶上,摸着刻在枪柄处的“于此封藏”。如果队长知道这把左轮在她手里的用处,会不会后悔送给了她。她们坐在这里一起喝特供的夏天好像才过去不久,缥雨泽一直在期待的彩色祭就要到了。
“彩色祭那天,队长要把最后一个拥抱留给我。”
“ ?”
“队长不知道吗?在帝国,拥抱是为了迎接新年。”
“......”墨禾沉默的样子逗得少女笑开了花。
“我就当你答应了啊。”少女高兴地跑开了,就连背影也透露着欣喜。她跑出去一段距离后回头,朝着墨禾伸出小拇指,隔空打了个勾勾,“说好了。”
当时的她看着少女欢快跑开的身影,心想真是个奇怪的姐姐,居然会为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高兴。
悠悠钟声从遥远的帝国传来,在这个凄冷的夜晚,宣告彩色祭的到来。
焰火炸开的声音照亮了“堡垒”内黑暗的夜空,万尺高空上傲然绽放的烟花庆祝着彩色祭。整个帝国沉浸在火树银花的世界里,战区内的夜空依然黑暗无比,在帝国上空肆意盛开的烟花照亮不了这片被遗弃的天地。
在彩色祭的钟声里墨禾想起了很久以前,她们的第一次见面。
“请问队长的名字是?”
“墨禾。”
然后在她的沉默中,新来的队员笑了起来,“真好听。”
“我没有名字。”新队员声音轻快柔和,自顾自地说着像是与自身无关的事情,“准确来说,缓冲区的人们都没有名字。毕竟名字对于没有归处的人来说,是最无用的东西。”
“只是我偶尔会想,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是怎样一种感觉。”新队员莞尔一笑,“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后,是不是就能找到灵魂的归处了。”
“队长名字是谁取的?”
“我自己。”
“真好,我没有队长这种信心。自信可以负担得起自己的人生,所以我不敢给自己取名。”少女望向远处的“堡垒”,那是她们终其一生也无法越过的钢铁巨兽,“不知来处,没有归处,大概就是没有名字的我们最后会有的结局吧。”
墨禾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亦或许她什么也没说。她的人生总是在遇见这样的人——炽热、赤忱,好像能凭着一腔热血燃尽世上所有不平。
墨禾将弹壳握在手中,忆起少女青中带白的发色,一笔一划在弹壳上刻下少女的名字——缥雨泽。
冰冷的雨水划过侧颈,墨禾弓起身子,撺紧弹壳抵在额头上。愿借我之眼,以你之名,诅咒这该死的世界。
......
失去了缥雨泽的特遣队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机群不知道什么是彩色祭,在彩色祭的第二天就发动了袭击,她们没有时间伤心,驾驶系列机回击。之后袭击变得越来越频繁,结束战斗后能够返回基地的系列机越来越少。维修组变得越来越沉默,已经很久没有组长怒骂墨禾乱来的声音在基地四处回响了。
在有星星的晚上,墨禾依然会坐在屋舍后院,少女少男们依然会在庭院里训练枪法,只是今年夏天再也不会有端着两杯特供的少女来到庭院中了。时间流逝,装在魔盒里的名字越来越多。
夏天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几乎没怎么经历秋天就入了冬。这是特遣队最难熬的一年,跟她们不同,机群不会疲惫,不需要休息,也没有战术,无惧牺牲。这一年特遣队更换了三名席位官,在敌机数量远超她们数百倍且拥有庞大后援机群的情况下,队员们咬牙坚持到了十一月。
在 Ai 的围困下,特遣队员们连日来一直在战斗,战场上不断有精神崩溃的特遣队员在机舱内启动了自爆程序。精神链接那端的席位官早已失联,失联前的最后一秒,墨禾听到那边不断传来的痛苦哀嚎声,约莫是受到精神污染选择自我终结了。
精神链接一旦启动,会让接入链接的人们产生通感。为了确保席位官安全,帝国接入战区通讯中枢的通感度一般设置在 10% 左右。通感度越高,席位官感知到的越多,相应的风险也会随之增加。
墨禾看向装载着系列机核心的位置,战斗中为了避免前线污染区的污染,特遣队一直开启着屏障。系列机核心的寥落晶体被消耗太快,情况十分不妙,席位官失去生命体征后,系列机的武器权限正在被一项项关闭。
墨禾不愿意承认,但一切已成定局。所有的战术在敌方压倒性的数量面前都是徒劳,在那个瞬间,墨禾想起了送她左轮的队长,想起了在第一次与人形自走机交战时断后战死的缥雨泽,甚至想起了很久以前对她说自己想要活下去的小女孩。
“你会后悔吗?”记忆中有着浅白金色齐肩分层短发的小女孩问,“在最开始的时候。”
不,她不后悔,自始至终,墨禾如此确信着。
......
又一次幸存下来的墨禾恶劣地想着,帝国大概又要被气得跳脚了。今天天气不太好,墨禾靠在仓库门口,斑驳的老门上锈迹斑斑,布满凹痕。随着新一批处刑名单到来的,还有她的新军衔。
帝国授予了墨禾准尉军衔,让她继续担任西区特遣队队长。一直以来,帝国为了加以区分,特遣队的军衔任命最高只在士官等级,尉官以上只有“堡垒”内的军人有资格获取。
准尉是一个既不属于军官也不属于士官的单独军衔,等级在士官上,尉官下。墨禾不带丝毫感情地嗤笑一声,不愧是恶劣到无耻的帝国。
运输机来了又走,空旷的仓库停满了全新的 W 型系列机,新到的物资堆积如山,墨禾在后勤组长的怒骂声中一瘸一拐走向屋舍。
空了的屋舍又被一群年轻的面孔填满,墨禾有些恍惚。其中一张熟悉的面庞闯进墨禾眼中,与故人相似的容貌让她愣了一下,头盔下的瞳孔微微颤抖。
墨禾收回视线,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她们不是同一人。墨禾曾与那张脸的主人朝夕共处,两年时间里,她们一直并肩作战。直到最后那场战斗,她失去了那个人,也失去了所有的同伴,此后再也没有能够被她喊做队长的人了。
室内嘈杂的声音在墨禾出现的那一刻骤然停住,墨禾径自走到空着的椅子上坐下。屋舍里新来的队员们不停地打量着她,见墨禾没有说话的意思,才又开始窃窃私语。
“嘟——”
突如其来的通讯链接让队员们佩戴的耳麦一同闪烁起来,链接建立后白光稳定,精神链接装置被激活,通讯中枢传来一名少女的声音。
“西部缓冲区前线全体系列机,我是今天调任西区的帝国席务部少席,负责执行西区特殊作战任务。”
声音听着岁数不大,透露着一股子沉稳哀而不伤。
“......”原本只想安静待着的墨禾,这是她第一次在非战斗时间接到通讯请求,“少席,我是西部前线缓冲区特遣队分队长。”
“......我听说过。”通讯那端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翻动着什么,“西区的特殊 0 号机。”
“......0 号?”闻言墨禾勾起嘴角,藏在面具下的面容谁也看不清,语气十分温和,“真是个吉利的数字。”
年轻的少席沉默了几秒:“我无意挑衅。”
“我没有生气。”
“......”特遣队全员看着她们没有生气的队长,闭紧嘴巴,噤若寒蝉。
通讯那端再次陷入了沉默,不断传来地波动告知着墨禾这场意料之外的通讯还没有结束。
“所以少席现在是有什么指令需要下达吗?”墨禾有些不耐,一心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发生在战斗外的意外对话。
“......”
“少席?”
“魔盒。”
墨禾心脏漏了一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什么?”
“我在找西区的魔盒。”年轻的席位官声音依然沉稳,但墨禾无端在其中听出几分急切。
“我从未在西区见过什么魔盒。”墨禾呼吸放慢,眯着眼仔细感受精神链接中的细微波动。
听到墨禾的回答,席位官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具体的作战任务,我会在作战中下达,今天只是调试一下通讯装置。”席位官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那么,下次见,各位。”
听到这话,墨禾缓缓呼出一口气,准备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对话,“下次......”
“哇——下雪了!是今年的初雪诶!”坐在靠窗位置的少女突然大喊道,没见过雪的队员们闻言眼睛一亮蜂拥而上,纷纷挤在窗前看雪。
“哪呢哪呢?让我也看看!”
墨禾转头望去,雪花漫天卷地,像是在同她挥手道别,墨禾一时忘了她尚未说完的话。
......
与此同时。
帝都席务部指挥室内。
白虚掷听到那边兴奋地呼喊声,收回准备关闭通讯的手,起身走到室外,下到一楼,透过窗户望向天空。无数被扯碎的雪花从天而降,在空荡的走廊上,白虚掷轻轻地呵出一口气。
隔着中间不可平的“堡垒”,她们看着同一场雪,短暂地共享同一片云。
那天是帝国历 156 年 11 月 22 日,恰逢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