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的前一天,皇后许云容的娘家嫂子齐氏被召入宫。
齐氏比自己的丈夫也就是许云容的胞兄许晋卿年长两岁,比许云容年长七岁,因许夫人早逝,许大人特意替许晋卿定下了齐氏,以期她嫁过来后能早些执掌中馈,料理家事。
齐氏性格温婉,知书达礼,刚过门时,许云容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女孩,姑嫂相处一段时日后,许云容对齐氏便十分依恋,名为姑嫂,实则情同长姐幼妹。
这日齐氏正在许府指挥下人们打点过节的物什,忽然来了个宫中内侍传唤进宫,齐氏听了心里一跳,不敢怠慢,忙忙地穿戴了便往宫里赶。
一路上也是心神不宁,小姑许云容的性情她最是了解,生得虽姿容绝世,仙女一般,举止也温婉优雅,其实内里性格十分倔强,喜读杂书,想法也颇有些离经叛道,与常人不同。
其实许云容自小和表兄裴叔言颇谈得来,两家也有意结亲,但没想到许云容会被选中太子妃,自她入宫后,齐氏没少担心,幸而太子不管是在东宫还是后来登基,都对小姑十分疼爱,齐氏也就渐渐放了心。
谁知祸出不测,小太子突然夭折,帝后感情从此破裂,许云容长住慈峪山,大有从此不回头的架势,许家上下自是担忧不已,却也束手无策。
齐氏从东华门进了皇宫,四下望了望没看到玉华宫的人,正犹疑间,却见皇上身边的大太监蔡三喜迎面走近了道:“齐夫人,皇上命老奴在等候,请夫人先随老奴去一趟嘉明殿。”
齐氏一愣,随即心跳如鼓,颤声道:“是,蔡公公先请。”
蔡三喜客气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当先带路。
齐氏小心跟在后面,话头在嘴边过了几遍终于问道:“请问蔡公公,今日传我进宫的不是皇后娘娘么?”
蔡三喜笑道:“齐夫人不必担心,皇上一直操心娘娘的事,许是有什么话要叮嘱夫人。”
齐氏顿时松了口气,笑道:“多谢蔡公公提醒。”
到了嘉明殿,蔡三喜进去通禀,齐氏站在殿外,望见金阶之下还站着数名官员,似是在等待被召见,便暗想怕是要等上一等了,不想不过片刻便听里面叫进,忙收敛了心神,低头进殿,余光瞥见皇帝正在明黄色的御案前批阅奏折,忙趋步上前跪下磕头,口中说道:“臣妇参见皇上 ,皇上圣安。”
霍昀从如山的奏折里抬起头来,将一支檀香木管紫毫笔放在笔架上,活动了一下手腕道:“齐夫人请起,赐座。”
有小内侍搬了圆凳过来,齐氏小心着侧身坐了。
霍昀方说道:“今日烦嫂子前来,是想让嫂子劝劝阿容。”
齐氏听了惶恐,忙站起来道:“不敢当皇上如此说,皇上有任何吩咐,臣妇敢不尽力。”
霍昀道:“嫂子不必拘谨,你既是阿容的嫂子,在朕这里也是一样的。”
齐氏听了心中酸胀,哽咽道:“皇上如此说,臣妇感铭于心,不瞒皇上说,这两年,家中老少一直忧心皇后娘娘,娘娘是臣妇从小看大的,脾气是倔了点儿,但心地是极好的,也不是不听劝......”
“皇后的品性朕知道,朕没有怪她的意思,只是前几日吕太医给皇后诊脉,状况很不好,朕想让她留在宫里,好让太医院每天诊脉,尽早商量出个诊治方案来,且再过两个月就入冬了,山上寒冷,她的身体吃不消,你帮朕劝劝她,一定留在宫里,等明年开春,宜春园也住得的......”
皇帝似有些急切,一口气说了很多,停了一停,声音疲惫又低沉:“朕知道她心里难受,朕不是圣人,从前确有对不住她的地方......但不要拿自己的身子赌气......”
齐氏从嘉明殿出来,心里也如刀绞一般,从前那么好的两个人,怎么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幸而看皇上有挽回之意,也不知小姑子听不听劝。
齐氏到玉华宫的时候,许云容正准备喝药,见到齐氏也是难得露出了笑容,姑嫂之间也是近一年未见,自是一番悲喜。
齐氏细细打量皇后,只觉她的这位小姑子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若说之前许云容是宝石,美得光彩夺目,那现在的许云容就像是独自发光的月亮般,清冷骄傲而又寂寞。
齐氏鼻子一酸,险些落泪,忙忍住了,知道许云容惦记家里,待她喝完了药,便絮絮地讲一些家中的琐事,公公身体如何,婆母坟前有无祭扫,丈夫和孩子们的琐事等等。
许云容听齐氏说着家常,心情难得的熨帖宁静,笑道:“一晃快十年过去了,我都要忘记家里是什么样子了,就记着后花园那棵西府海棠树,小时候我还从上面摔下来过,要说御花园里什么树没有,可我偏觉得哪棵树也比不上它,我记着十三、四岁的时候,每到春天,我最喜欢在那棵树下读书写字,有时微风一过,石桌上全是花瓣......”
齐氏笑道:“宣哥儿和兰姐儿小时候也喜欢在那玩呢!这几年那棵树长得越发茂盛了。”
“上次嫂子信里说宣哥儿订亲了,兰姐儿也快了吧?”
“兰姐儿的事不急,先放一放。”
许云容笑道:“她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齐氏脸一红,叹道:“是我管教不严,有一回出去遇见了蓟国公家的三公子,回来就跟丢了魂似的,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不出半年准忘了。”
许云容笑道:“这事容易,回头我帮嫂子打听打听,那位公子若并未订亲,人品也不错,倒也是一门不错的亲事。”
“家里的事娘娘莫要操心,如今把身子养好是正事。”齐氏握了许云容的手道:“都是做母亲的人,我如何不知你心里的苦处?但人死不能复生,咱总要把日子过下去不是?再说皇上这些年除了端阳儿,何曾让别的嫔妃诞下过皇嗣?嫂子知道这话说出来轻飘无情,可你嫁的皇上,民间一个平头百姓有了余钱尚且纳妾,何况天子呢,你得想开些!”
齐氏说得恳切,许云容听了却只有冷笑。
“嫂子快别说这些话了,我岂能不知他是天子!我何曾说过不许他有别的女人了?既嫁入皇家,我便做好我应做的,不该求的,我从不奢想,皇帝只需给我应有敬重即可,可他偏要我的真心,拿走我的真心也就罢了,何苦又变着法的骗我,我最厌恶的就是欺瞒!真心都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中消磨掉的,一颗心若是死透了,就再也活不过来了!端阳儿若在,我和他尚能维持,端阳儿没了,我何苦再去奉承他!”
齐氏听了心惊,这是对皇上有多大的怨呐,“我的姑奶奶,你这还是钻了牛角尖了,你若当真不在意,又怎会心伤成这样,还把自己折腾的七病八痛,皇上说让你留在宫里,以便太医院......”
“嫂子不必再劝了,我死也不会留在宫里。”许云容十分决绝,“他若是再逼我,我今天就走!”
齐氏走后,南宫芳悄悄走了进来,见皇后靠在床边静静地坐着,面色苍白,无悲无喜。
说来也怪,近几个月虽没见过皇后伤心流泪,但人仍旧是一天比一天憔悴,就像那盛开的美丽的花儿,被时间一天一天地抽走养分,直至枯萎。
南宫芳心里难过,强颜笑道:“娘娘,季夫人来看您了,就在殿外,可要宣她进来?”
许云容身子晃了一下,将头扭向了一边,只说了两个字:“不见。”
南宫芳一愣,季夫人闺名季清妍,是皇后的闺中密友,自小便在一起玩的,从前也常来,两人好的什么似的,怎么突然......
南宫芳不敢多言,只得返回殿外,搜肠刮肚的想是哪里不对,是了,去年有一次季夫人来,和皇后在殿内说话,跟前没有伺候的人,后来听到有茶杯摔碎的声音,宫女刚要进去侍侯,却见季夫人走了出来,满面通红,看上去羞恼至极,却又隐隐带着得意之色。那天皇后独自枯坐了半日,晚间皇上过来,还吃了闭门羹。
想到此处,南宫芳恍然,那季清妍之前每次来宫里,无不是打扮得妖娆妩媚,该不会是......
“真是忘恩负义的东西,娘娘是如何待她的,她竟全然忘了!”南宫芳愤愤地想,“本来娘娘是最守规矩的,从不曾向皇上求过什么,是她季清妍抱怨清苦,想当官太太,见天的来哭诉,娘娘才为她破了规矩,帮她相公求了份差使。”
南宫芳真想抽自己两下,这么久了竟没有察觉,还巴巴地帮她通报,这不是在娘娘心口上撒盐么!心里这般想着,不觉已到了殿外,见季清妍袅袅婷婷地站在那里,胭脂色上衣,荼白色百迭裙,巧眉秀目,淡妆微施,打扮得风姿绰约,容光焕发。
南宫芳看着有气,面上不豫,冷冷说道:“季夫人请回吧,我家娘娘不见人。”
季清妍听了也不恼,她本就不是真心探望皇后,不过是个进宫的幌子罢了:“打搅南宫姑姑了,烦您转告皇后娘娘,请她保重身体,宽心养病。”
说罢转身离去。
南宫芳气得啐了一口,骂道:“假惺惺,且看你有什么好下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