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演录 第63章 爱孤云（二）

端仪言尽于此，二人默然前行，转眼已到余庆宫门前。不同往日，今时张月怜跨过殿门入口之时，只觉得院落中虽然寂静无声，却有诸多眼睛强忍着窥探之意，朝她看来。张月怜迟疑半步，退身躲在墙边，咬住了上唇。接下来的数月，虽然自己在余庆宫身份已教众人不得不比从前高看几分，但在吴临臻面前，自己还是实打实的下位，并没有任何区别。然而侍奉听训的责任，与往常并无名义上的区别。这其中与大家待人接物的微妙，不免略显沉重，张月怜每想于此，都觉得本能地喘不过气来，无法集中精神，只希望天上地下能挖出一条隧道，让自己躲藏逃避开去。

正在出声，余庆宫相熟的内侍踮着脚探头出来，向着张月怜挥舞了几下手，笑道：“姑娘可是愣了神，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正午暑热渐起，吴临臻已经吩咐摆了凉碗给宫内发放，刚从后厨房成批地送出来，大家正在处所分享呢，姑娘再不来，归你的那一份可要被人分了哦！“张月怜的茫然思绪被他这样生生打断，想起凉碗，舌下生津，一时半会儿倒没有心思担忧自己的处境了，忍不住扑哧一笑，挡开了他的手：”偏你会讲笑，服了你了，我的那份，想要便拿去罢，难不成我少了一盅凉碗，还能跟吴临臻吵闹去不成。“

内侍佯装恐惧，带了哭音，面上却仍然堆满笑意：“姑娘哪里话，您跟吴临臻吵闹是小事，同在余庆宫大家尚且有个分辩；明日您再跟东宫那边随便滴几滴眼泪，只怕东宫那厢心都碎了，银牙一咬，要把我们骨头都拆尽喽！“

张月怜起身抬手佯装要打他，追着内侍跑进了殿门，正见吴临臻换了便装出来，在偏殿廊下坐着，一条腿屈起在身前，露出波斯贡入混金线的丝履，尖尖细角如钩，十分可爱。端仪在一边捧着吴临臻的凉碗，望着她手中小小一把鱼食，细碎地时不时撒入廊前的池中。抬眼看见张月怜，覆掌散尽鱼食，拍拍干净双手，招她来身前说话。张月怜见吴临臻示意，收了收满眼满脸的笑意，敛容向吴临臻走来，端正行礼：“敬谢吴临臻今日出言相救，在余庆宫数月得您朝夕眷顾，小女感激涕零，结草衔环亦无以为报。“吴临臻不等她说完，亲自起身向前，将张月怜扶起，笼在身边坐下：”如今你也是入东宫指日可待的身份，在我殿中身份不上不下，不知如何自处，旁人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吗。当年大婚前，我也曾在御宁殿以待选身份受礼节训练，与邹承忆同住了几个月，你的心事，我都是过来人。你且放心些，他们也不傻，不会莫名地难为你，也不会因为你将来的身份就谄媚于你，毕竟作为余庆宫人这些年经历的种种……“舒了一口气，吴临臻接着说道：”也不是轻易于东宫交好便能回转的。“左手攀上张月怜的手臂，吴临臻直视着张悦怜的双目，眼中没有沧桑，反而是层层坚毅：“你在余庆宫这段日子，我这里是什么景象，丰泉殿什么景象，你也都看见了。论年岁，我与你母亲差不了多少，但……我只想提醒你一句话：做太子妃未必是人间第一美事，历朝历代不论是民间还是宫闱，少年夫妻老来伴的故事，单凡和美些的，都恨不得千古传颂，纵是如此，也不免孔雀东南飞，文君当垆酒为人警醒。太子今日对你的心意，承忆和圣上都看在眼中，这才成这桩姻缘。今后的经营料理，你同太子能否琴瑟和鸣，或命数，或劫数；只有你自己的心境，是完完全全可以自己主张的。“

张月怜点了点头，眼尾余光望见池塘中两尾锦鲤，一白一红，正在抢夺鱼食，白鱼被红鱼挤到莲叶之下，毫无招架之力，不免可怜。旁边其他花色锦鲤只是远远地望着，或自相聚集，并无一条游往它二尾处，任凭它们争夺。想这浑水清池，并无天敌相竞，也有这许多高低大小之争，何况江湖河海，万物争入上游，这池中红白两鱼若入自然天地，不知能胜算几何？

吴临臻接过端仪手中的冰碗，莲子红枣相映于碧玉盏内，煞是好看。吴临臻虽无天伦可享，却保养得宜，面上并无寻常妇人常见的斑点细纹，反而眉宇间有一股烂漫朝气，与她先前谆谆教导之言反差不可谓不小，反衬得十分有趣。张月怜静静辞别，返回处所，脚步虽轻快，心中不免懵懂起来：吴临臻所经历的，正是身居正位却为在野所欺的切肤之痛，可她如今云淡风轻，似乎已经不将此事作为心头之痛诉说，而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一样，此番历练，也许正是端仪先前叮嘱的成长留下的痕迹。然而，眼下静晗并没有什么令人忧虑的偏好和行为，是否还能在这一切尚未开始之时，悄悄地怀抱一丝希望，或许他和旁人，并不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