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演录 第39章 凤归云（三）

仆役所未至，但闻哀嚎惨声不绝。男子女子轮番号哭，厉言恶斥，时有鞭声。此处责罚规劝只是名头，实为众人遗忘的噩梦之地，一入仆役所，冲出生天遥遥无期。杨昭秦沦落至此，当日盗取范氏宗籍冒名入宫实未曾想。史书上总有舂米盥洗等杂役为例，使外人相信此处多为体力劳动杂役之所在。实际上，当一个人被自己的亲信家人全体抛弃，又如何有尊严真正再次苟活？往往入仆役所数日内便寻机自尽者，数不胜数。而此等人才，早在贬入仆役所那一日，便在历史上消失得无踪无迹。

寻远对昭秦的印象并不真切，如今逆党余孽的身份，更是引发对杨氏兄弟所为的深一层憎恶。然而，面对杨氏兄弟只字不言，但求速死的情形，昭秦是唯一可能的突破口。然而，如果昭秦如她兄弟们一般，一入仆役所便香消玉殒，寻远便再无可能知晓杨氏谋逆的初衷。因此，罚没仆役所作为震慑宫人和对朝堂的说辞，是绰绰有余；然而要在一个折磨体肤和心智的去处保住一个人的性命，却也不甚容易。只得趁她将死未死之时，从她口中撬出只言片语，其余只需以儆效尤，杀一儆百。古往今来谋逆者众，无外乎这般效仿处理之法。当一个人豁出性命誓将自己视为仇敌，以生死相搏，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除了彻底了解对方起兵的目的，别无他法。然而杨氏麾下覆没，竟无人吐露揭竿本意，实属千古奇遇。若不能揭晓此中奥义，不予史官一个交代，只怕将来仿效者众。纵是仿效者寥寥，此次杨氏兄弟二人失败不计，但凡他日有成功者，也必将对莫氏江山产生重创，几百年来的兢兢业业，朝堂上下百姓万户的努力付之东流。

寻远命内侍通报，仆役所内却仍旧高声不绝，仿佛此处受罚是一层世外的轮回，并不被凡间的权势与威严所动。虽然此处搜罗之人大多是在仆役所外获罪罚没，但进入这间处所后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是另一篇截然不同的人生。大约是知道自己的命运与史书早已不可分割，无从改写，这些人连虚伪客套都草草省略。仆役所看守听闻奏报，揉了揉眼，确认不是自己白日臆想这才赶忙上前。不同于受罚众人，他还是要好好珍惜自己那聊胜于无的仕途，仿佛是这所在之中，唯一一个听得见、看得懂外界与仆役所联系的人。方要询问莫寻远的来意，内侍示意噤声，附耳与看守知晓。看守看了一眼院中发鬓蓬松凌乱，衣着破旧的受罚众人，皱了皱眉，对内侍如实禀告：“其实杨氏她……她近来神智尚不清醒，自从来这里便时好时坏，还攻击过接近她的人……真的要见她吗？“ 内侍扬了扬拂尘，责备道：“啰嗦什么，只管引路便是，速速前去罢！” 看守牙齿一酸，捂脸道：“小人有眼无珠，西二间便是她的住处，即刻带路便是。”

穿堂过户半刻，杨昭秦的狭窄小屋映入眼帘。门虚掩着，风吹处吱呀一响，像是无人居住，却因窗户紧闭散出一股热烘烘的气息。看守推开门，看了看缩在床头一角的昭秦，对寻远和内侍解释道：“杨氏刚来的时候把大家都吓着了，也不怎么吃东西。怕她出事便先关在这里，新来的晚上都是将手脚捆住再睡觉，看她也没什么心思闹事就先搁一边了。明日开始先从浆洗做起，往后定会严加惩戒。“内侍撇了一眼看守，示意他勿再多嘴：“都禀报清楚了？那就别在这里杵着了。”二人向寻远一礼：“立时都在外边候着，叫一声便是。”说罢倒退着出去，将门掩上。

寻远看这屋内光秃秃，只有一张小凳一方旧桌，桌上茶具也不配套，像是从杂物间随便拿了两个来凑数。昭秦脸上似有泪痕，自他进来根本未曾正眼瞧过，更不谈恭迎道安。

“杨氏昭秦，原来是你。你冒名范氏族人，究竟想做什么？你的两个兄弟……”寻远走近看了看她的五官，依稀和印象中的杨慕楚有几分相似。

“休要再提我的兄弟……”杨昭秦向床边啐了一口，惊得寻远后退两步。“他们行事鲁莽不成体统，断算不到我头上来。”眼峰一转，昭秦对寻远怒目而视：“我陷在这里，也是后知后觉。难道要我提前未卜先知，插翅飞出去劝导他们不要犯糊涂吗？如今功败垂成，兵败如山倒，我自然是牵连不尽……只怕范奉秭，比我更担心牵连罢。“说罢望向墙壁，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