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名死者叫韩束,二十七岁,独生子,未婚,也没有恋爱关系,和父母关系融洽,毕业于首都大学基因解码这个王牌专业,是个高材生,后来顺风顺水进了悦生集团工作,又被派遣到六区内城基因检测站任职,成为三级检测员,生前人生看起来简直幸福美满,算是赢家了。”
“第二名死者就和他完全相反了,他在六年前是一名出野外的赏金猎人,家产丰厚。但有一次回联盟,城门的基因检测站确认他被感染成了4级畸变患者。畸变种类是猿猴类,智力和反应力都下降了,而且有明显外露的畸变特征,毛发旺盛,身上倒还好可以遮挡,脸上却没办法,这导致他长期压抑,不敢见人。在六区逐渐也找不到朋友了。而自己的家人甚至还侵吞了他的财产,他每天只能领着联盟分发的最低保障过活。大概觉得自己这一切结果都起因于那份基因检测报告,所以他长期在网络上发布辱骂和诋毁检测站的言论,被网警警告过好几次,都有记录在案。”
周桦最后总结警署这两天调查下来的结论,语气颇为沮丧:“两名死者共同之处就是都被剥掉衣物放置在了容易引起公众关注的场所,没有别的了。”
抛尸一般是为掩盖犯罪事实,分散警方的注意力,争取消灭证据的时间,增加逃脱法律制裁的可能性。
但在这样人流量密集的地点抛尸,公众和上级都会对办案警方施加压力,也会增援人手,这和犯罪人想要逃脱法网的目的完全相悖。
所以要么是杀手心理变态想要挑衅警署,要么……
林颂浔说:“你们认为抛尸人和凶手其实并不是同一人,对吗?”
“Bingo!”周桦打了个响指,“韩束身上的伤口和第二名死者的完全不同。
法医鉴定,韩束的十二处刀伤,凶手并未刻意避开致命位置,也就不太像故意拉长死亡时间折磨致死,反而倒是韩束在挣扎逃离,而凶手杀人的决定应该是临时的,所以慌乱。而后者却被一刀毙命,凶手呈现的状态极其冷静、锐利、果断的。局长让我把两起案子分开,不要联合办理的点就在这,他认为抛尸有前后的时间差,存在后者故意模仿前者,误导警方的可能性。但我直觉重心就在抛尸上,我们局长就暴跳如雷,说我鬼扯!”
“你的局长有点问题了……”
“嘶……”周桦痛心疾首,“颂浔啊,说这么恐怖的话之前,加入一些也许、应该、可能的词汇吧。”
林颂浔赞同似的点点头,语气却更不耐烦了:“也可以往好了想,他可能是觉得这个调查方向太危险了,不希望你涉险。”
周桦:“……”
如果抛尸人和凶手不是同一人或者同一方,那抛尸的行为就有了指向性,这也大概就是周桦直觉所在了。
这个指向性是抛尸人自己都无法站出来到警署说出口的,得通过这样兴师动众的方式传达给警署听。
连警署局长都对此案态度不明,甚至有敷衍搪塞的意思,可见这案子背后水有多深。
周桦家庭组成相对简单,老太爷年迈早已在联盟高层隐退,不涉各方斗争。在这方面,林颂浔、赵悠意经历的比周桦要多。
他们家世看似光鲜亮丽,为人簇拥奉承,实则这样被捧在高坛上的视野,看到的不是目酣神醉的奢华和意气轩昂的荣耀,更清晰、更近距离触碰到的是有权、有钱之人们尔虞我诈的残忍和藏污纳垢的腥臭。
而如果连周桦都被阻止接触的地带,会是什么呢?
活人说不出口,需要让死者告知的事是什么呢?
接连三起事件,云雾背后的人在传达什么讯息呢?
监控室沉寂在地下一层,四面无窗一片昏暗,只有监控设备和屏幕打开,映射出光亮。
林颂浔心底涌起一丝疲惫,却很快消弭在笑意中。他竟然笑了笑,肢体舒展地开了瓶矿泉水,喉咙滚动,道:“你先别向你的局长汇报了。”
“听你说完,我也有这个打算,但是得摇人吧,不然人手不够。”周桦一条腿盘在沙发上,直戳戳地暗示林颂浔。
“你帮他叫个医生,我给议会长打个电话问问。”
“……”周桦讶异地指了指屏幕,反应过来,“我叫?”
林颂浔没什么耐心:“别废话。”
“你猜到这三起案子的指向性了对吗?要打给议会长啊……那得是多严重的事儿,嘶……”周桦有些肉痛似的皱起脸,语气含情脉脉,“你为了我要给你妈打电话,你是我一辈子的好兄弟了。”
林颂浔“啧”了一声,凉飕飕道:“别恶心我,叫医生。”
“一天到晚,你吩咐谁呢?!少爷脾气!!谁还不是了!”周桦骂骂咧咧又喜笑颜开地出门请医生去了。
监控室内独留林颂浔一人。
他转了把手机,而后哗啦了两下通讯列表,盯着手机屏幕的眼神……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屏幕开着的是巨人观的图像。
他拨通号码,但没有人接,转而单手给议会长的秘书发送了条讯息。
几分钟后,电话回拨了。
林颂浔眉心不易察觉地一蹙,大概是“巨人观”的味道从手机里飘出来了。
接通后两头谁也没开口,大约半分钟后,传出一道混杂着磁音的女声,带着常年身居高位隐而不发的压迫感:“城防营呆着还开心吗?”
“……”
林颂浔不大清楚其他各区城防营是什么水平,但六区的可以担上一句“酒囊饭袋”了。
然而六区隔离区的治安水平却在联盟排行榜上名列前茅。
可见他们将“宁肯错杀不肯放过”贯彻的有多么彻底。
林颂浔陷在沙发的阴影中,手心贴在脖颈上,轻轻按了按,语调毫无起伏:“不被您盯着,就都不差。”
他这个“您”字用的,跟“您怎么不去死”有同工之妙。
“原来如此。”议会长的嗓音和林颂浔如出一辙的冷漠,“颂浔,那我倒是真心希望你回来了。”
林颂浔闻言一哂:“我总不会想着让你再在我身上安一个监听器。”
这话落下,电话两头的人倏地都静了,静得诡异,只剩浅浅的呼吸声在通讯中回响。
林颂浔不自觉揉红了颈侧的皮肤。
但他打这通电话不为寒暄,更不为谈论仇隙,直接地问道:“六区内城最近的案子,你有听说过吗?”
“周家那小子在办,今早沈副部说悠意都掺和了一脚。现在……”电话那头笑了笑,“你又百年难得一遇打了这通电话,我很难不知道。”
“那你也知道,六区的基因检测站会伪造检测报告吗?”
议会长语气玩味:“你怎么会这样怀疑。”
“我今天巡防发现的第三个受害人,他腕机的颜色是红色。”林颂浔话只说了一半。
联盟内每个人的腕机都和基因检测中心相联,而各地基因检测站会将基因检测报告上传到基因检测中心,由基因检测中心将信息直接录入腕机系统内。
“哦?那你确定他的腕机不是伪造品吗?你查过他的序列号了吗?”
林颂浔淡淡道:“重要吗?我问你伪造基因检测报告这件事的时候,你既没有否认,也没有震惊。说明你确实早知道这件事。”
议会长不说话了,林颂浔听到脚步声,以及随后响起了玻璃杯碰撞和液体流淌发声响。
议会长也许是抽空给自己倒了杯酒。
一会儿后脚步声走近,酒杯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
“如果问题被人看见了,那它其实早已存在很久,只是什么时候会被发觉,发觉后该怎么拔出来,拔出来的后果是不是联盟如今可以承担的。”
这就是承认了。
“畸变时代下,融合派和清零派的斗争盘根错节,扎根在联盟的土壤中,牵一发而动全身,只会让联盟的利益,民众的利益受损。像融合派带头牵动响应的《畸变患者保护法》,现今名存实亡,但我要来替他们收拾摊子,基因检测站的事情也一样。”
林颂浔一嘲:“您说的话听着太光明磊落了。”
议会长颇为认同。
“融合派的人总不全都眼盲心瞎,不分是非曲直,他们在内斗。”
林颂浔:“那你不趁火打劫吗?基因检测站这样丑闻足够让融合派吃上一壶了。”
议会长轻轻一笑:“凡事要讲究时机,把伪造基因检测报告的事情捅出来,联盟承担不起这份代价。”
她的声音低沉、稳重,似乎是一切尽在掌握,又似乎是毫无在意,所以从容不迫。
林颂浔听完后顿了两秒:“那还有件事,肖檐序还活着,没死在北地研究院。”
那头发出一声玻璃杯重重磕在桌上的声响,林颂浔知道这事确实让议会长震惊了。
他仿佛能看到她端坐在精装的椅子上,矜持不苟的面庞出现一道裂缝,但她很快就会修复。
果然,议会长笑起来,那笑声在林颂浔听起来简直带着恶意:“这样啊,那你该高兴吧,那将会是你的Omega”
林颂浔一讽:“你挺爱自说自话的。”
议会长也不在意,心情突然变得极好:“颂浔,新一届议会长选举在即,我很忙,基因检测站的事情,你要来帮我吗?做一把利刃替我撬开这一角吧。”
林颂浔没有答话直接挂断了电话,但议会长从这无声地回应中已经得到了答复。
她让秘书编辑了一条短信发送过去——
“林少校,议会长今天会把城防营的调动权限申请下来的,以及务必要确保肖檐序的安危,尽快送回到首都。”
林颂浔打下几个字——
“我要雪狼三队,安排他们过来。”
六区城中基因检测站与医院共用一片园区,周桦很快带回来配备防护服的医生,帮肖檐序测量体温,打了营养针又喂下退烧药。
肖檐序没有一点苏醒迹象,身体修复的反应已经让他陷入了昏迷。
周桦回来后见林颂浔正从监控室内出来,早上忙活一糟,已经到了饭点,二人就近去了附近的公共食堂。
拿着餐盘坐下后,周桦还在吐槽:“你这人不一般,关心人还要通过我,城中地带,是你比较熟。”
“他是北地研究院的幸存者,不得活着回到首都接受调查吗?”林颂浔一点面子都不给,“有些人看监控半天也反应不过来要找个医生。”
周桦夹着一块红烧肉,恼羞成怒:“你怎么不自己找!”
林颂浔轻描淡写道:“怕被误会。”
“……”周桦再一次无话可说。
“……你和议会长电话怎么说。”周桦觑着他的脸色问,他当然是知道林颂浔有多抗拒受议会长摆布的,林颂浔当年取出腺体内从小被植入的监听芯片还有他一份帮助。
林颂浔吃饭很快但斯文整洁,他咽下嘴里的东西才开口:“求证了一下猜测。没跟你说,肖檐序腕机显示屏是红色。”
“红色怎么可能进的了城中地带!”周桦连筷子都差点掉了,下一瞬反应过来,“三起事件指向的讯息是基因检测站。”
“你怎么不干脆喊一声。”林颂浔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但肖檐序就是在城中发现的,而现在看来,他的腕机信息大概率有误,他的基因序列是正常的。不管肖檐序是冻死在户外,或者是被巡防队的人射杀,因为他北地研究院幸存者的身份,都会被送去研究院做基因检测,进行畸变基因解码和分析。”
周桦饭都不吃了:“无论哪种情况大家都会发现是基因检测报告有误,或者说是伪造了报告。”
“所以抛尸人想告诉你,是基因检测站出问题了。”
三个案子里一个是基因检测员,一个是谩骂基因检测站的畸变者,还有一个是基因检测报告有误的正常人。
共同点是基因检测!
“为什么。”周桦怔怔抬起眼,“伪造报告,是为什么?”
如果基因检测报告会被伪造,那曾经被击杀的畸变体中是否有正常的人类或畸变患者呢?
他难得显露出一些焦躁:“畸变体被击杀后,少部分特殊的畸变种类会送往研究院,其余则是由基因检测站统一处置,得查他们处置尸身的流程和参与人员!”
这像是一个晴天霹雳,是再坏不过的情况了。
基因检测中心在各类基因测序仪器发明后,就一直掌握在融合派手中,他们极力鼓吹畸变患者的权力,成为踊跃捍卫畸变患者在政坛上的力量。
基因检测报告是一个人生死的审判书,它不论是非黑白对错,不论道德伦理权柄和金钱,铁面无私毫无温情,却足够平等。
而如今,这份被人奉为金科玉律的平等出现了裂缝。
谁都不知道,这仅仅是美玉有瑕,还是早已内里生蛆。
林颂浔垂目,盯着食堂木桌上一道细细的裂痕,重复道:“是啊,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