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像受惊的鸟雀,猛然从窗口枝桠间掠走了。
但林颂浔应该还是看见了,鸟雀扑腾走的动静总是很大。
“林二,你认识?”原先坐在桌后的老师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忽然出声,倒没有问他先前未说全的话。
“惊鸟”软下脊背滑坐回靠椅内,红着耳垂慢半拍地点点头。
少顷后他又留恋般偷偷望出去,军用吉普早就不在了。
老师望着窗外,笑道:“林二出身太好,眼高于顶,看不上任何人,你在怕他吗?”
少年慕艾的羞赧在男人嘴里变成了“怕”,他觉得对方误解了,自己并没有怕林颂浔,于是摇了摇头,为林颂浔解释:“他只是今天心情看着很不好。”
男人含笑道:“林二脾气差,心情什么时候好过。”
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这句话听进肖檐序耳朵都不大舒服。
记忆灌入大脑,其实只是眨眼之间。
肖檐序垂着的脑袋缓慢抬起,顺着记忆那头飘渺的身影,凝望着此时咫尺之间的Alpha。
他帽檐压在前额头发上,落下深灰的阴影在眼睫鼻梁上,唇线平直冷淡,浑身上下都透着股不耐烦的劲。
此时好像心情也很不好。
身体里的血液像是复苏了那般,流动着通向四肢百骸,体内的破败和荒芜似乎也鲜活了几分。
肖檐序像是被引诱那般向前走了一步,靠近他,说出了很想很想说的话。
“林颂浔,你为什么总不开心?我希望你高兴……一直都是。”
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呢?
肖檐序也不清楚。
它仿佛是一句遗留在远方不曾言出口后,彻底丢失了的话,所以这次长了教训,要尽快说。
林颂浔像是没听见他的话,沉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这双眼在刚刚一瞬间光华乍放,好像无论是何境遇,眼中的光泽都不会熄灭,像是一潭永生在日光下的湖水,水鸟轻踩飞掠,微风轻拂招展,荡开永不停歇的涟漪。
但林颂浔无动于衷,只是扫落肩头积着的白。
肖檐序仍在颤抖,胸腔在震动中泛起难耐的痒意,他忽然偏头咳嗽起来,这样的难受是鲜活而畅快的。
只要不是茫茫雪原般的空寂与嶙峋峭壁般的萧瑟,都是活着的证明。
不是或真或假的梦境,刚刚想起的画面是真的。
头顶的雪落下就化了,湿漉漉地潮进他的眼眶,咳嗽让他红了眼,却又像是酣畅淋漓的释放,他咳得剧烈,仿佛要将苦痛的心肺全都扔出去。
半响才平息,肖檐序背手笼着唇鼻转回头,又怔怔地看向林颂浔,从眉目到嘴唇,反反复复。
林颂浔被看得有些倦,很想把这个人扔回车上去。
即便再熟视无睹,他也很难完全屏蔽这个男生的眼睛,它晶亮、专注,一方之地好像只容纳他一个人。
但太虚伪了。
“林颂浔,你的记忆有没有可能出现过问题……”
他的模样在林颂浔眼里也许算得上是固执了。
“你挺敢想……”林颂浔语气平淡而干脆,“没这可能。”
“真的吗?”肖檐序哑着的声音有些颤,“你真的没有骗人吗?”
这就有些胡搅蛮缠了。
林颂浔张了张口,按理是想吐露一些很难听的话。可能是在“你脑子是不是有病”,“你发什么神经”二选一。
但考虑到这个人确实脑子不正常,心理也不健康,林颂浔换了一句道:“建议你之后找好的精神科专家瞧瞧,趁着年轻能治。”
肖檐序还是可以听懂他被骂了的,他揉了揉涨涨的眼睛,那么无知地吐露了真心:“可我就是觉得自己好像望着你很久了。”
他已经做好了林颂浔会将他的这点真心拍到地上碾碎的准备,但林颂浔什么都没说。
像是烦倦到了极点。
突然好酸啊,从鼻尖到气管,都好酸。
肖檐序吸了一下鼻子,听见了闷住的一声抽噎,揉着右眼的手一顿,他又吸了一下鼻子,找到了声音的来源,是自己。
……
他看向手背,湿的。
又是眼泪吗?
……
他有些惊讶地启唇,像是被天际坠落的雨珠砸中,下意识望向身边的人试图确认。
“我……”哭了吗?
话未说出口,他又被砸中了。
泪珠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控制着不眨眼睛,水汽就更加盈满,眼眶蓄不住时便滚落了,他清楚地感受到了眼泪沾湿脸颊的触感。
……
这算什么?
为什么总哭呢?
“……对不起。”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只是本能地为这样失态的模样道歉,大脑愈发混浊了,喃喃着“对不起”,背过身擦着“吧嗒吧嗒”掉落的眼泪。
为什么要哭……别哭呀,别哭。
他在心里哄着自己。
身后的人忽然走近了一步,向前倾身,气息轻飘飘地笼了过来。
这动作像是触到了肖檐序身体的某个按钮似的,他四肢猛地硬|了,不会、不敢也不愿动弹了。
隔着一拳的距离,林颂浔的唇凑近肖檐序耳畔,低声道:“我不太理解,但也不在意你的话和反应。”
鼻息喷洒在肖檐序耳边,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了敏感的耳垂上。
“我想我不会记错,首都上沂悦游坊,十六楼的露台,你和你哥……”他顿下声音,没再继续,给人留了微薄颜面。
肖檐序的呼吸骤然粗重,急促得像离岸的游鱼。林颂浔一字一顿,都让他脑海中的书页“哗啦啦”得翻动起来。
腺体因为身体主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从颈环下喷洒出浅淡的信息素,因为离得近而逸散在林颂浔下颔和脖颈连接的皮肤,他小幅度偏开头:“想起来了?”
肖檐序下意识摇头否认,可这是在撒谎,他又点点头,几乎语无伦次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事情……”
林颂浔的嗓音很平静:“想和什么人相爱、接吻,都是你自己的事,即使想要朝三暮四,也都和我无关。”
林颂浔退开了,覆在他身上的阴影和热量离开了。
*
城中彻底陨入黑夜。雪下得太过,扫雪机器人闪动着红光,彻夜不眠地工作。
车辆开着自动驾驶平稳行驶在路面上,为防打滑车速不快。
路灯一盏接一盏地向后移动,车内光线昏暗,只有路灯忽明忽暗地射入。
肖檐序自言自语时说出的话落进了林颂浔耳中——
“阻化剂至多在六年内失效。”
这话由肖家的废材小儿子说出来,没有人会觉得是他自己所思所想得出来的,反倒会认为是他从家中长辈那儿听来的。
且不论他如何得知,总归他无法凭空捏造出这样一句话,阻化剂的发明者定然清楚阻化剂已经临近失效,那肖家伪造基因检测报告的嫌疑和动机就非常大了。
只不过肖家背后是卡林顿家族,它又有没有在其中分一杯羹呢?
手机四方屏幕亮了一下,是周桦的消息。
【周桦:我现在有点怀疑盛立谋杀的事情了,如果伪造基因检测报告的主谋是肖家,那肖家这是要杀了自己孙子吗?】
对于周桦这样一个和外爷关系亲密无间的人而言,这显然有些匪夷所思。
更何况,肖檐序那具明明对广谱抑制剂过敏的身体却在短短一天内恢复,连过敏反应都不曾出现,这本身就让盛立的谋杀行为打上了“问号”。
且倘若当真要谋杀,那为何不注射毒药来的直接、果断。
这是他们二人最初就有的疑惑,当时周桦认为抑制剂这个点本身就是因为高契合度而意外发觉的,如果肖檐序死亡,也可以用医疗事故罪掩盖,刑罚较故意杀人罪会更轻。
但盛立却在此时因为畸变死亡,太巧了。
纪宵是DF-T伪活性概念的提出者,盛立的房间里到处都是纪宵的照片和论文,而肖檐序却也在今日查找相关论文。
也太巧了。
冥冥中就像有某种力量推促着他们走上既定的轨道,调查确定的方向。
那这个轨道和方向是真相还是另一个假象呢?
一切的开端,就如周桦所说,落点都在肖檐序身上。
红色的腕机和第四代测绘仪报告相悖,让林颂浔向议会长求证了伪造报告的事实。
而肖檐序本身又引向悦生集团的阻化剂。
这两者的指向性都很清晰。
但调查到医生开始一切就又扑朔迷离起来,像是又加入了一只手在搅弄浑水。
【周桦:我得先将肖檐序受害人的身份暂时也归入从犯嫌疑人的行列。】
【林颂浔:我以为你至少应该知道在有些人眼里,亲情泯灭不足为奇。但肖檐序说的确实也只能当成一个方向。悠意已经在找佟塔的人查阻化剂了。】
【周桦:以往对阻化剂监管的检测都是北地研究院在做,如果肖檐序说的话是真的,北地研究院不会也是共谋吧。】
【周桦:算了,人家都沦陷了,不用推测去亵渎它们了。】
吉普直接开入了宿舍区,十八号宿舍楼,盛立的住宅。
肖檐序不知道这是去哪,只是顺从地跟着,只要在林颂浔身边呆着,他总能见缝插针捡些记忆碎片,拼拼凑凑迟早能全都想起来。
电梯上行到十七层,这里的宿舍楼是公寓式的,一层有两户,朝向不同格局却对称。
周桦给三人都分了鞋套和手套,林颂浔扶起巡防队拉出的红色警戒线,周桦矮了矮身先走进去了,径直去开门。
肖檐序也很快钻入,跟着周桦进去。坐在车里还好,现在他根本不敢看林颂浔了。
天知道自己在跟哥哥相爱的同时却对另一个男人表达真心这件事给他造成了多大的杀伤力。
这种品行低劣的行为林颂浔能忍着听他把话讲完,已经是太给面子了。
公寓内窗户洞开,扑面而来的是室外霜雪冰凉的气息和洗涤剂清新的味道。
这里家居整洁干净,纤尘不染,如果不是有些生活必需品在,很像一间样板房。
肖檐序在房间慢慢走动着,眼睛迅速接收着整个房间内的格局和物品。这公寓大约七八十平,两室一厅加了个……像是老时代时洗照片用的暗房。
也可能是更私密的地方。
因为棕红色的门板上装了道密码锁,不过早被巡防队的人破开了,此时只是虚虚掩着门,留出一道一掌宽的缝,隐隐约约露出黑漆漆的墙面。
借着客厅外微微透入的光线,肖檐序能看到,墙面上似乎贴了什么四四方方的东西,边缘闪着一条条窄而短的银光。
袭入室内的寒风惹得门缝轻摇慢晃,横着看像是睡梦中用嘴呼吸的野兽,开开合合,吐出阴湿腐朽的臭味。
竖着看像一条约莫两米长,全身蠕动着想要翻身的马陆,条形的银光排列成它的体节,只要一翻过来,身体下密密麻麻暗褐色的小腿就露出来了。
“……”
未知的黑暗在他有限的记忆里是如此阴沉可怖。
他并不知道这间公寓的主人是谁,也不知道林颂浔和周桦带他来的目的。
如果不是因为门外拉了警戒线,光看整洁程度,肖檐序原先会觉得这是他们今晚住宿的地方。
但在窥见这处“暗房”后,肖檐序心底升起了轩然大波的抵触心理,他清楚这份恐惧的源头,这是失序前的讯号。
那是长久的连时间流逝都无法感知的黑暗囚笼。
在他失去所有记忆成为一张空白画纸时,周围世界一切就是如此,所有人都不被允许同他说话,幽禁,黑暗控制,精神折磨。
有人轻轻落笔,将他勾勒成黑海中隔绝于世的一抹幽灵。
所以他厌恶、厌恨任何会被锁起来的黑暗空间。
他牙关不住颤栗。
灵魂深处迸发出的恐惧让他有些短暂耳鸣,一切声音都消沉了,只听见从身体内发出的无法压制的剧烈喘息。
绑架是骗人,离开那样的地狱,在睁眼时见到的是林颂浔,这怎么会是绑架呢?
这是明明是一场浪漫的营救计划。
肖檐序迫切地想要看见林颂浔,他刚刚就在客厅的茶几边,他刚要转身回去,肩上忽然一沉。
“!”
他身体狠狠一抖,被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的人吓了一跳,那瞬间心脏几乎蹦到了嗓子眼。
那只手握着他的左肩,向前一按。
“进去。”
熟悉的嗓音,一瞬间将他剥离出了那些往事。托住了他险些坠入深渊的魂,悬空的双脚切实地落了地。
肖檐序视线陡然清晰。
“你说什么?”肖檐序汗津津地回首看向林颂浔。
他的眼睛又沉又黑,不知道已经观察了自己多久。
刚刚自己的样子都被林颂浔看见了吗?
“进去。”林颂浔重复了一遍,语气不算好。
肖檐序盯着那道密码锁,闭了闭眼睛。
肯定又被怀疑了。
他能感受到肩膀上沉重的压力和胸腔中快到跳出来心脏。
“那你跟我一起吗?”他急促地询问。
得不到回答,可肩上的手宽大修长,曲起的骨节摁在他肩骨上没有离开。
肖檐序手往后抓,摸到林颂浔带着潮气的制服。
他想起了雪地里,薄雾冥冥间仰头看到的军官,想到梧桐树边那被人簇拥着的少年,都是林颂浔。
没关系的,只有是林颂浔,就没事。
顺从地被他往前推,肖檐序牵住了他一角衣摆。
如果可以的话,把刀刃递过。
我将斩破所有捆绑在灵魂之上的茧丝银线。
林颂浔抬腿轻轻踢开了虚掩着的门。
关于哥哥,请相信我……不要相信林颂浔的鬼话,也不要相信元宵宝贝乱七八糟的记忆,信我,哭唧唧,我一定很快很快,给大家一个交代!
林少,你未来一定会后悔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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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浪漫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