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檐序像没看见周桦那般,径直擦身而过,事实上他目光中确实只装了一个人。
他跑到林颂浔身前,垂落的手指紧攥着略长的袖摆,嘴唇张了张,喉间却像被一口黄莲堵住了,又苦又涩,语言系统垮塌,说不出话来。
林颂浔垂着眼皮看他须臾,见他没反应,不耐烦地弯腰用没夹烟的手抓起他的,宽松的袖子滑落,堆叠在小臂中段,露出潦草缠绕的纱布。林颂浔食指曲起,指腹轻轻揿亮腕机屏幕,随即松手。
那截手臂像剔了骨般,软绵绵坠下去。
周桦放心下来,从后备箱翻出一件仅有的风衣递过去。
林颂浔接过,却没下一步动作。二人之间不是正常的社交距离,肖檐序离他只有一步。
他看着生理性抖动的人。
“好冷……”肖檐序失效的感官系统慢慢复苏,他的思绪略微挣脱了一点束缚,后知后觉到了刺骨的寒,于是朝着唯一的热源靠近。
“……”周桦转身进了车里。
林颂浔夹着烟的右手抬高,烟灰在动作间掉了一段,挂着风衣的胳膊往前抵住对方的胸口,很轻易地将人推开,不许他靠近。
如果不是一双眼睛仍旧清明,林颂浔觉得他简直像失去了意识和精神,酩酊大醉的酒鬼。
但事实上,肖檐序和醉酒的人状态相差无几,他很难集中精力在外界。身体中的灵魂似在缓慢地剥离身体,不痛,只是会留下难以言喻的空虚感。
“酒鬼”站不稳似的扶在林颂浔小臂上。
林颂浔将衣服往人怀里送去:“自己穿。”
指令性的语句仿佛能压住虚无的庞然大物,暂缓他被吞噬的过程,在此刻另人安心。
“好……”肖檐序大脑有些慢,顺从地拿过衣服,很听话地点头,望着林颂浔的双眸恳切,几乎含了乞怜之意。
林颂浔有些烦地蹙眉:“你什么意思?”
只是在穿衣服的肖檐序懵懵地,不解其意,他启唇却无法回答这样没有确切答案问题,眸光因为有些急而转动着,如潋滟波光,眼尾冻得红红的,更添几分旖旎遐思。
林颂浔夹着烟的手指关节小幅度点了点他的颈环,“脱了。”
“……为什么?”
肖檐序嘴边在问,但手指已自觉去解。
他乖觉得不对劲,像个没有自制力,又被Alpha信息素严重干扰后,予取予求的Omega。
这不是A级Omega会有的状态,林颂浔和周桦的信息素也没有泄出。
只能是他自己信息素的问题加重了。
颈环摘下来了,白皙光洁的脖颈全部露出,后的腺体服帖地在他薄薄的皮肤下,信息素从身体里逸散而出。不似先前那般浓了,它的信息素仿佛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平缓下来,只幽幽地透出一点。
他的信息素甚至已经快达到Omega正常时期的水平了,腕机警报也没有响起。
林颂浔咬上烟头,深深呼出的白雾轻易就卷入了纷飞的白中。
烟是很重的薄荷味。
“你不讨厌我的信息素了吗?”肖檐序好像找到了一些倚仗,轻声问。
如果不讨厌的话,可以承认从前认识我吗?
“讨厌。”烟尾猩红闪动,林颂浔堪称无情,“退后,把颈环戴回去。”
他的语气太刺耳了,好像有些伤到了。
肖檐序心口隐隐在痛,潮而冷的痛,但他仍旧照着话做。
“我有话想跟你说……”
“不想听。”林颂浔冷漠地灭了烟。
肖檐序睫毛颤动了一下,耳垂手指几乎要被冻的失去知觉了,他拢着衣襟抱紧了胸口,好像这样可以不那么难受,心口湿冷的漏洞也会不那么大。
“你在找DF-T伪活性的论文?”周桦降下车窗,举着平板喊了一声。
这话是问肖檐序,却是在告诉林颂浔信息,周桦远远冲林颂浔示意他看手机。
暮色中路灯晦涩亮起,光线下雪花舞动更甚。
下了一天也不停,雪暴天气要到了。
他翻出手机查看周桦发过来的消息:“说。”
肖檐序一愣,才听懂林颂浔是让他问想说的,他生怕林颂浔又后悔,赶忙问:“你应该认识我的,能不能再想一想。”
“……”林颂浔。
【周桦:肖檐序用平板检索了联盟所有官方的数据库,在找DF-T伪活性相关的期刊论文……】
【我现在想到一点,基因检测报告伪造的数据如果是DF-T值的话,也许不是把数值降低到20以下,而是将数值拉高到20以上。】
【各个隔离区的基因检测站无一例外,都会大批次购入悦生制药集团的阻化剂,它用于降低人体内畸变因子与靶点结合物的活性,有助于保持稳定的畸变性状,让畸变者体内的DF-T达到联盟惰性标准……但是我们都知道畸变因子是现有技术仍旧无法检测到,却始终在动态变化,阻化剂在问世的时候就已经被佟塔断言终有一日会失效。】
【但阻化剂作为目前现存的唯一可治疗畸变的药剂,垄断这条产业链的悦生集团享有暴利,但是药就有耐药性,如果说日前……阻化剂已经失效,或者效果变差了,那伪造DF-T数值可以暂时维系住它仍旧有效的假象,其中可获得的金钱利润巨大,其他政治上的利益更是难以衡量。】
【而阻化剂就是肖檐序爷爷肖岱宁制成的,肖岱宁本人又是卡林顿家族的女婿。卡林顿家族政商两界通吃,财力雄厚,全联盟也就只有林家的权和赵家的钱能压一压他们,而他们家还出过一任佟塔院长,势力范围太大,如果推测没错,这就是你妈不碰不管,刘局缄口不言的原因。】
【现在想来其实抛尸的指向性也许不仅仅是伪造报告,可能还有一层是肖檐序本身,他姓肖,就指向了阻化剂。那他为什么对我们隐瞒说谎就有了原因,他也得维护自己家的产业。】
【但是我能这么猜测就是因为他在我的平板上检索这些东西,留下这么光明正大的记录,倒像是送了提示过来,让我分不清是敌是友……颂浔,你试探一下。】
肖檐序没有打扰林颂浔看消息,直到见他抬起头,肖檐序刚要开口,却被他平静的有些冷冽的目光惹得一惊:“你……”
“你知道自己过敏。”林颂浔忽然说。
目光太重了。
肖檐序好不容易再次集中起来的精力在林颂浔的注视下又开始溃散。
他就只是想要一个林颂浔的答案而已。
“也知道自己被注射了广谱抑制剂。”
肖檐序很轻微地点头。
林颂浔又问:“这算谋杀吗?”
肖檐序心底“咯噔”一声,呼吸变粗了。
先前放过的事情又被提起了,“算……”。
林颂浔朝他走近一步:“抖什么?害怕还是不舒服?”
肖檐序仓惶地垂下眼帘,像被拆了发条的机器人般,僵着身体不敢后退,任由他的气息笼住自己。两个答案都有的,但他不喜好向外诉说恐惧,这是很脆弱的行为,他不是这样的人。
“不舒服。”他只答了一个。
“我让你不舒服?”
肖檐序立即摇头:“是身体。”
“上一句是实话吗?”
肖檐序的抖动已经是克制不住了的,他应该真的不适合说谎,特别是在林颂浔视线下,只要多问一句,他好像什么都会说出来,“……不全是。”
林颂浔一哂:“你也没有怕我的样子,那在怕什么?”
“是怕……你的。”肖檐序把声音咬进了唇里,他完全跟着林颂浔的话在走,但他给出的回答并不准确。
他怕的是无解情绪将他捆缚成茧,怕真实思维一头撞入蛛网成为静待猎手分解和吸食的猎物。
他想摆脱提系和操控灵魂的木偶线,迫切地想用刀刃斩破这一切。
可刀刃妥帖地藏在记忆大门后,门上挂了厚重结实的铁锁,林颂浔是他唯一的一把钥匙。
他却怎么都不肯给。
“你、你回答我的问题好不好……我真的很需要这个答案。”他的声音带着颤音,好像下一秒就会掉眼泪了。
“记忆紊乱会影响你现在的记忆?”林颂浔顿了顿,蹙眉问道。
肖檐序摇摇头:“不会。”
林颂浔干脆直白道:“那你脑子呢?”
他确实在今天一天内,回答过自己好几遍这个问题了,被说没脑子好像也很正常。
肖檐序垂下头,汹涌的情绪刮擦着他的每一处神经,林颂浔还是没有承认。
他缓缓阖上眼睛,呢喃着回答:“……在的。”
林颂浔像施舍给他一些收敛情绪喘息的时间,没有再开口。
我没有记错的。
肖檐序一遍遍笃定地告诉自己,企图达成对自我的精神控制。
我没有记错的。
不是我记错了。
等了半分钟,林颂浔措不及防地又问:“你爷爷年轻时制出了畸变阻化剂,在卡林顿家族的支持下一举创立悦生制药,好不容易跨越阶级成了当年首都新贵。但随着阻化剂效用的降低,悦生现在已经岌岌可危了吧?但肖家有的只有这一项技术,现在急吗?伪造基因检测报告的事情,肖家脱不了干系吧。”
他话是问句,语气却沉稳了当的和陈述句没什么区别。
虽然这话完全属于诈供了,但林颂浔眼神跟看空气似的,毫无情绪,更无心虚,就如随口一说客观真相那般,听着像是冷淡轻蔑的嘲讽。
肖檐序却在愈来愈重的眩晕和沉甸甸地心痛间隙骤然捕捉到了他话里的关键词。
阻化剂……
海水打了个浪,吐出了点埋藏在深海中的零星记忆。
林颂浔果然是他的钥匙啊。
“阻化剂至多六年内会失去效用”,肖檐序读出了记忆中的台词。
受残缺散乱的记忆影响,他其实没能完全听懂林颂浔想要表达的意思,只是他的问题肖檐序都答不上来,只能把仅有的信息告诉他。
但这也恰巧用错乱的频道对上了林颂浔的试探。
林颂浔实在没想到会如此轻易。
而肖檐序却已顺着“阻化剂”三个字,又拼凑出了一小段记忆。
他想起和一个……老师的对话——
“阻化剂出现后,夏白音说这东西有点用处,但紧接着就说了,它能使用的范围很窄,甚至只有冰山一角的畸变种类适用,而且研发速度也远远赶不上畸变源的变化,你觉得到如今阻化剂的寿命还有多少年呢?”
那个老师坐在他桌对面,用平板翻阅着什么东西。
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随口一说,还是推演后的答案,他在当下就道:“阻化剂至多六年内会失去效用,撑不了了。”
“所以说啊......”那老师点了点平板上的内容说,“你这篇论文在短时期内不能发表,阻化剂在现今是唯一可作为‘医治’畸变的药物,伪活性概念的提出,必然会引发民众对联盟目前DF-T的惰性标准的质疑,而联盟如果上调了标准,那本身功效就在逐渐减弱的阻化剂会彻底失去作用。联盟的政策以及上下执行能力远远弱于言语传播的速度,我们需要有提前的准备时间。
于是肖檐序知道,对方是在看他的论文,而论文大概就是关于DF-T的伪活性的研究。
这个自己在所有学术期刊网站上都检索不到的选题。
记忆中的自己耐心地等待对方把话说完,才开口:“我确实没有考虑这点……议会定下的DF-T标准是严苛的,但并不是错误的。”
老师似乎因为他的话顿了许久,感慨般叹了口气说:“这份研究做了很久吧,选题是自己想的吗?如果我早些知道,会在开始就让你更换,而不是让你的心血白费了,第一作者是自己……没有北地研究院的教授们的帮助吗?”
那时的他笑了,好像听不出话外的质疑之音——这论文真的是自己写的吗?
他只是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模样:“伪活性是我提出来的,所以只能自己来写,不过数据有很大一部分是其他教授的,在上面都有非常明确的标注。”
“你还真是……难怪北地研究院专门为你开设少年班,这篇论文一发表,就真是年少成名了,这可是许多人一生都达不到的成就。”对方话语中不乏淡淡惋惜。
“没关系的老师,我没有写太久。”
那天他桌前摆放了一杯鲜榨的果汁和甜点,但因为一直在说话,果汁打蔫了,他有些可惜,拿着小勺的手戳着面前淋浇过枫糖浆的海绵布丁,似乎陷入了某种思绪,对外界的感知削弱了。
他呢喃般轻言:“也没有想过发表它,伪活性的研究本身没有意义……”
他一字黏着一字,含含糊糊。
忽地,滞停的眸光一亮。
余光笼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将他向内沉陷的注意力牵出窗外。
林队长!!!
他“唰”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稀疏枝桠间望出去,不再为一杯果汁可惜,偶然碰见想见的人,已经是很值得开心的事了。
入冬了,天气干操,朔风料峭。
冷白的皮肤让Alpha在这样的季节中更显漠然,他下颔收在黑色衣领下,只露出一双半垂的眼和挺拔的鼻梁,远远看不清楚神色。但就能让人觉着他心情不佳。
林颂浔总是心情不好,这是他当时的念头。
士兵为Alpha打开插着联盟旗帜的军用吉普后座。
林颂浔冷着脸弯腰,在抬腿踏进车内时,突然抬首,敏锐的洞察力让这位Alpha捕捉到了远方偷窥的视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