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星未眠 第17章 陨星纪宵

这片园区栽种着满当当的梧桐树，但梧桐其实不适宜在六区生长。

它常年飞雪，有晴空时，但气温不高，难以支撑梧桐厚重的生命力。

六区的梧桐突兀、消沉、苍凉，如迎挺在风雪中的垂暮老人。

林颂浔站在光裸的木枝下时，想到了他上军校时十三区的满城梧桐，高大通直，在翠色盎然时富有生机，在落叶缤纷后依旧宁静稳重。

不论阴沉雨季还是明媚烁日，鸟雀栖息在交错的枝桠上，俏丽的梧桐叶与和风情意绵绵，车流人流在大道上缓缓而过……

只是北地研究院沦陷后，都不复存在了。

“肖檐序瞒了警署很多事情。”周桦想吐个烟圈，但风太大了，烟雾一吹就散。

两位Alpha似乎丝毫觉察不到冷，在雪地间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着。

积雪折断了一截干脆的枯枝，“咔嚓”一声落在林颂浔身后的空地上：“他说谎太差劲了。”

说了一句还不够，林颂浔转回身踩了踩那树枝，又道：“太蠢了。”

周桦：“……”

周桦咬着烟，说话有些含糊：“林少，你有没有觉得我俩这样特别像初高中的时候，偷摸躲到楼道里，背后蛐蛐同学的……傻逼。”

林颂浔反应过来时，已经弄脏了那一小片地。

银白雪粒在踩压中成了阴脏的冰霜，可怜的断枝湿哒哒得滚了一身尘土与冰渣。

他到底没挪远，但又有些嫌弃的一笑：“当面说也行，我下来抽烟的，你跟来干什么？”

周桦没法反驳，林颂浔当面也真能这么直说。

“你说他要电子设备干什么，猜不出来。”

“猜什么？”林颂浔淡淡道，“等会儿看看记录不就好了。”

周桦把烟熄在了雪水里，烟头收在手心中：“不聊了，我回去了。”

这时林颂浔的Milicom震了震，他翻出来看，是巡防队发来了医生住宅的照片。

巡防队不是警署痕检科，干活很糙，但现下在基因检测报告出来前，他们没法子出去，也只能将就。

林颂浔看清照片后，眉心倏地蹙起，眼神嫌恶之意分毫不加掩饰。周桦去而复返，目光切切地看着他手上的通讯器：“什么消息？”

“是个死变态。”林颂浔心情像是骤然变得极差，他把Milicom递过来。

周桦就知道事情严重性了，林颂浔嘴上是不留德，但不是个会恶语相向的人，他通览起传过来的图片。

“我天，这是……”周桦有一瞬间愕然。

入目的图片是一张昏黄光线的床，白色冰凉的床单上，密密麻麻瘫着一茬照片，往后滑，简易木桌上斑驳的墙壁也到处贴着照片、画像。

有些是模糊的偷拍视角，有些则是在联盟官方网站上出现过的图片。

无一例外，全是同一张面孔，不同年龄不同角度，但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人。

周桦常年处在刑侦一线，什么变态没见过，这在他见识过的变态里，还算低端。

令他惊愕的是照片里的人：“这，他生前安保等级可是院士级别的，这得是暗网上买来的照片吧，要花多少钱……他是……北地研究院那位Beta研究员的……狂热粉吧？”

林颂浔一哂，冷冷道：“别说那么好听。”

“变态，变态……”周桦立刻换了表述。

他早就让内城的警员调查了这位变态的背景。

医生名叫盛立，在六区城中工作第五年，家庭并不富庶，至少不够他在暗网上这样挥霍。父母早逝，姐姐也在五年前因为畸变而离世了。

而现在，他也因为畸变死亡了，死之前还涉嫌谋杀案。

他住了五年的公寓里，有一间约莫十平米的房间，色调阴森恐怖，里面到处都是周桦口中那位研究员的照片、画像以及铺陈满地的论文纸质稿，而每一篇论文上署名都是“纪宵”。

周桦一张张往后翻，忽然顿住：“你看到这张了吗？有肖檐序，他早知道肖檐序的身份。”

在巡防队粗略拍摄的图片里，有一张摆在桌面上的照片，很眼熟，周桦这两天刚看过，在肖檐序生平调查报告里。

调查警官贴在里面的照片。

是八个月前，纪宵博士主导的一个军方委派的基因解码项目正式启动时，在大学城中留下的一次合影，肖檐序站在最边缘的位置，而那位研究员位于花团锦簇的中心位。

肖隅把肖檐序塞进去的那个项目，还没有完工，北地研究院就沦陷了，纪宵享年二十一岁，肖檐序却活了下来。

本身“肖檐序”这个名字在联盟公布的“死亡名单”中就不起眼，这儿也不是他撒欢的首都，本没有什么人会知晓这个名字，认得这个人。

但现在看来盛立一定知道。

“他是对纪博士……喜欢……迷恋……还是……走火入……”周桦有些语无伦次，说一半知道自己要被骂了，无辜地看着林颂浔。

果然，林颂浔道：“别恶心纪宵。”

周桦“啪”拍了一把自己的嘴巴，狠狠“呸”了一声：“我太有病了……我是太久没睡觉，脑子抽了，暗网后面的人，当年怨恨死纪博士了。不过我还是得让人查盛立和纪博士之间的关系，虽然我肯定他俩一定没有双向关系！纪博士从来都只往返一区和十三区，但流程上还是要走。”

“……上面的论文是DF-T伪活性研究，这是五年前纪博士那篇，联盟不全都销毁了吗？这死人怎么有……又是暗网淘来的啊！”

林颂浔抽回通讯器翻看，他刚刚尚未来得及仔细看图片拍摄出的文字内容：“伪活性。”

周桦抓了把头发，忽然道：“我有一个猜测，基因检测站伪造基因检测报告的目的……”

他顿了顿，有些迟疑：“DF-T的活性值关系一个人能否回归内城，按照纪博士伪活性的论文，联盟对DF-T的规定太严苛了……这也是后来这篇论文被销毁的原因。”

“你说他们伪造的是不是就是这个数据，把DF-T在20以上的畸变者放入内城了……”

“但好像也不对……”周桦分析完又自我否定了，“畸变者进入内城后定期也需进行基因检测，要做到瞒天过海，得连同内城各个基因检测站一起伪造数值……但我还是先派人核查一下，让近三年进入内城的畸变者重新进行基因检测。”

林颂浔忽然道：“纪宵写这份论文……他当时只是，为了让博士提前毕业，随便写的，他本身不打算发布。”

“啊？！”周桦反应了两秒才听懂，林颂浔这是在解释纪宵撰写那篇论文的目的。

周桦听完有几分唏嘘，他已然算是一个天才了，却没想到一份几百页几乎轰动整个联盟高层的论文，仅仅是为了快点……毕业？！

“你怎么知道的！”周桦声音都劈叉了。

“军校和研究生院会组织夏令营，里面有一项目是畸变体模拟作战，规定每队里得配备一名研究员。”

“你们同队过！这么出息的事情，你以前怎么不说。”

林颂浔一时没开口，回忆起那人少年时期的模样，有几分怔忪。其实大多人都过度神话了纪宵，神童、天才倒还贴切，但也有人尊称纪宵为“紫微星”、“真神”、“救世主”……在他身上诸如此类的词语太多了。

不过这个人……

他用火机重新点了一根烟，风太大，火光方生方灭，他用手笼住奄奄一息的火苗，试了几次才引燃，烟尾猩红。

他似乎是在回忆，过一会儿才开口：“他当时一天到晚抱着电脑写论文，说他妈妈勒令他赶快毕业回研究院……因为他导师是佟塔的，他妈妈是北地院长，怕对方把纪宵拐跑，纪宵为了让她妈妈放心，就挑了个既有现成数据，写起来又快的。”

“你记得挺清楚。”周桦关注点有些莫名其妙。

雪粒子积了不少在林颂浔身上：“很难记不清楚，两个月，全组轮流照顾他吃饭睡觉，不看着就陷在海量的数据库里不吃不睡了……”

烟尾雾气随风而逝，林颂浔寂静的眼神落入虚空。

一眨眼，雪粒在他深邃的眼睫滚落，他两指指尖在屏幕上一拉，放大了角落中一张相片。

那是一张很出名的证件照，四年前挂在北地研究院官方网站上，和他见到纪宵时的模样相差无几。

而只过了短短几年，这张照片放入了佟塔为北地研究院建造的烈士纪念堂内。

Milicom的像素清晰度很高，即便放大了也能清楚看清纪宵年少气盛的姿容。

意气风发。

谁见了都会感慨一句。

他像一截裹在白色制服内的青涩松柏，修长挺拔，周身如渡了一缕月光的璞玉，微微发亮。

当年联盟官媒更是锐评：“镜头偏爱纪宵博士，灯光师也功不可没。”

那双望着镜头的眼睛像俯瞰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的夜空，跃动着难以磨灭的星子。

他望向镜头，也望向所有人，那道矜娇灼灼的目光隔着照片、屏幕、生死，穿越了时空的界限，在同人对视。

林颂浔只在那年夏令营见过这个名字响当当的人。

他是队长，纪宵是个懂事听话的队员，他隔几步看向纪宵或者远远叫一声他的名字，纪宵就会丢了手头所有东西兴冲冲颠过来。

关系戛然而止，不生不熟。

那年夏天后，他们再未见过面，也不曾有过一点联系。

关于他的记忆若非经年后听闻他的死讯，林颂浔是不太会想起的。

辰星陨落，何止感喟？

夜色晦暗，他们的腕机屏幕同时一亮，基因检测信息更新——绿色。

不远处停驻着的吉普车车门被打开，Omega一身单薄，踩入雪地的时候踉跄一步，还没站稳就急切跑过来。

这时机太巧，周桦几乎毛骨悚然，大步流星过去：“你腕机什么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