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屿下山后,辗转了几个小镇,最终想办法在镖局混了一份差事。
镖局除了消息灵通,还包食宿。
宋云便被蒋屿安置在分配给他的小小院落里。
宋云有时感觉,这里和云亭山顶也没有分别。
蒋屿早出晚归,有时走远镖,几天也不回来。
蒋屿不在家的时候,宋云想起蒋屿曾经在云亭山顶给他念的话本,于是出门寻了一个学堂,蹲在墙角偷师。
宋云毕竟是能生出灵志的松,几个月下来,已经精通读写。
蒋屿走了一个长镖,七日未回,提着新鲜买来的烤鸭想与宋云赔罪。
推门而入,却见宋云做贼心虚一般飞快地将桌案上的宣纸藏到了背后。
小少爷的好奇心一起,便是菩萨来也拦不住。
蒋屿把热腾腾的烤鸭往桌上一放,便要抢宋云的宣纸来看。
宋云原本也只是条件反射地一藏,连自己也想不明白藏起来的意图。
此刻看蒋屿反应这么大,却莫名逆反,竟踮起脚高高将揉成一团的宣纸举着,也不愿让蒋屿拿到。
蒋屿走了半年镖,早已不是当初只会空练剑法的稚嫩少年。
身形一晃,绕到宋云身后,脚下将宋云小腿一绊,握住宋云的手臂,径直将人压在了桌前的太师椅上。
蒋屿欺身压上来,伸出一只手要将宣纸从宋云手里取出来,却不防身下的宋云突然发力。
蒋屿尚未反应过来,二人的处境已经与方才完全颠倒了过来。
蒋屿看了看自己分别被按在扶手上的双臂,对宋云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好哥哥,”边说边昂头示意,“我拍了好长的队买到的烤鸭都要凉了。”
宋云偏过头的一瞬,蒋屿抽出一只胳膊,终于将那捏的紧紧实实的宣纸夺了过来。
宣纸上面没有别的,只是密密麻麻地写着蒋屿的名字。
屋内的空气刹时安静。
“我只会这个。”
过了片刻,宋云先开了口。
年过百岁的松,扯起谎来眼都不眨一下。
蒋屿闻言,回想起自己年幼时在云亭松上描摹名字的往事。
“往后我教你习字吧。”
“好。”
宋云分明已经习完了字,只是他不说,蒋屿自然无从知晓。
蒋屿承诺了要教宋云习字,于是每月抽出七日空闲在家中停留,不再像先前那般没日没夜地跑镖。
镖局的同僚调侃蒋屿,说他是金屋藏娇,无心工作。
蒋屿无意与他们解释什么,愈解释,反显得欲盖弥彰。
宋云原本就是云亭山最秀美的松,说是金屋藏娇,大概也没错。
蒋屿是如此想的。
宋云正晒着太阳,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寒意,打了个哆嗦。
蒋屿干着镖师的行当,大伤没有,小伤不断。
宋云看不得他身上沟沟壑壑的痕迹。
这一日,蒋屿正给患处上着伤药,宋云闷不作声地走近,伸手要覆到伤口处,却被蒋屿在半空拦截。
“无碍。”
蒋屿抬起头,露出一个安抚般的笑容。
宋云不说话,没有要收手的意思。
二人僵持了片刻,蒋屿叹了口气,将伤药塞到了宋云手上。
宋云不明白蒋屿的想法。
“为什么拒绝?”执拗的松树固执地发问,“你带我下山,是因为我能治伤。”
蒋屿承认,他带宋云下山,起初确实存了私心。
可蒋屿自问,下山这半年他待宋云如同至亲挚友,此刻被宋云的话直戳心窝子,蒋屿反倒一下委屈起来。
一双似水的桃花眼,转瞬间又被泪水盈满了。
宋云看不得蒋屿身上的伤痕,却更见不得蒋屿这幅神情,任由蒋屿拽着他坐下,拿起手上的药膏,替蒋屿上药。
蒋屿身上的伤口不大,数量却不少,宋云一处处仔仔细细地照拂着,仿佛在修复脆弱易碎的珍贵文物一般。
“宋云,”蒋屿看着认真为他上药的宋云,轻声开口道,“我带你下山,不只是因为你能治伤。”
宋云手上的动作未停,仍在仔细查看是否有遗漏的患处。
待确认没有遗漏一处伤口后,宋云终于抬起头直视蒋屿的眼睛。
蒋屿与宋云那清澈的能望到底的眼睛对视着,心头涌上了复杂的情绪,参杂着羞愧、歉疚、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
宋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已经顺着蒋屿为他上了药,蒋屿却又是一幅快哭了的表情。
宋云将沾上药膏的手擦洗干净,拿了一方干净的帕子,坐到床榻旁,替蒋屿擦去了眼尾挂着的泪滴。
“别哭,是我错了。”
宋云突如其来的道歉令蒋屿愣了神,蒋屿旋即明白了什么,伸手探向被药膏覆盖的伤处,哪里还有一丝受过伤的痕迹。
宋云原是为了让蒋屿不要哭而道歉的。
蒋屿却忽然抱住宋云号啕大哭起来。
蒋屿下山后的日日夜夜,从未忘却过云亭山庄的惨象。
他不敢停下,因为只要他停下,一张张惨死的面孔就会浮现在他眼前。
一夜之间,世上再无一人与蒋屿有所联系。
除了那一棵松。
蒋屿在外走镖,时而感到迷茫。
寻仇的执念指引他走上的道路究竟通向何处,蒋屿想不明了。
感到迷茫的时候,蒋屿总是想起宋云。
想到宋云尚在等他,想到宋云尚在他的身边,未知的前路便也显得不那么面目狰狞。
蒋屿从来都知道,宋云是他的救命符。
不只因为宋云救得了他性命,更因为宋云已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归宿。
未经历过陪伴,便不会感到孤独。
蒋屿用十五年的时光,教会了宋云孤独,换来宋云陪伴他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