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石坑 第30章 探望

2100年7月4日 6:36A.M.

雷沃澳大利亚区堪培拉市

从达尔文飞到墨尔本，再转机才能飞到堪培拉。经过几个小时的时间，樟才终于到了目的地。一下飞机，他就不管其他，还没出机场，就恢复了压缩的哈雷摩托，从沥青跑道飞驰而出，对机组人员的阻拦置之不理。

摩托在公路上以最大马力全速前进，目标是只剩几公里远的堪培拉医院——克里斯托弗·弗兰克林在被射击后所送到的地方。樟一手握着摩托握把，另只手按在耳廓的通讯器上，试图联系上克里斯，但始终无人接听。

越接近市中心，车流量就越大，樟保持着这个速度，专心地避开那些在限速下行驶的车辆。

风在樟耳边呼啸，模糊了其他的杂音，忽然，双耳接收到的信息中有一点微弱的不同引起了他的注意。

有什么东西正在极速破风而来！

樟的复眼瞬间让视野中的一切都慢了下来，接着他回头，看到了那微小却足够置他于死地的飞行物——一颗子弹，形状怪异，像布满小孔的黑色果核——正朝他的面门袭来。樟立即抽出腰上的胁差，精准地把子弹劈作两半。

转过头去，眼前事物的速度又恢复正常，樟急忙避开前方的车，他也顾不上还有没有危险，只一个劲地往前去。

而那颗被劈开的子弹，它的两半现在正牢牢吸附在哈雷摩托的两侧。

2100年7月4日 7:00A.M.

雷沃澳大利亚区堪培拉市中心某楼顶

高倍狙击镜中，瑞尼看清了追踪器的安装过程后，才安心地把枪收起。打中高速行驶中的目标，他虽然反复练习过，但这回的速度是前所未有的，简直像是死神在后方追逐着那辆纯黑的摩托，搞得瑞尼差点就失手了，以及像那样把子弹切开，都还是第一次见。

再次拨通往里士满的电话，赫尔曼的答复依旧简短：

“现在就去坦桑尼亚吧，去那里等我们亲爱的雷沃执行官。”

挂掉电话，瑞尼浏览着下一个赛区的详情。在南半球啊，他这样想着，准备要去买秋冬季的衣服，不然这件只靠这件无袖是撑不住的，说不定三号还会去乞力马扎罗山，那可就要冷死了。这时，一阵冷风袭来，瑞尼一颤一颤地下楼，赶去买衣服了。

2100年7月4日 7:06A.M.

雷沃澳大利亚区堪培拉市堪培拉医院

医院门前罕见的五颜六色一片车，绝大多数都是载着克里斯托弗保镖的，只有其中一辆，是来自异国的加长商务车，车门缓缓往两边滑开，从中先是钻出两名身材高大健硕、穿着白衬衫黑西装、系着领带的男人，接着在车厢的阴影中，徐徐踱出一个黑影：他一身纯黑的西装套，蓬松的乌青发垂在不太茂密的络腮胡旁，露出光洁的额头，配着两只清澈又略显无神的棕色眼睛，透出了一股少年老成的气质。从北半球的夏天而来，堪培拉的风对男人来说格外凛冽，他身旁的两个男人——显然是他的保镖，在他的招手指挥下，给他穿上了保暖的深色羊毛呢大衣。莱恩从车内拿出一袋水果，关好车门，三人就一齐走向医院大门。

医院门口的几个安保人员上前一步拦住他们，为首的一位说：“请三位出示身份证明。”并拿来了信息素扫描仪——一个手持枪状物。

男人先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了ID卡，插入扫描仪的前端，“识别成功：莱恩·卡尼沃尔”，扫描仪的上方显示出这么一段全息文字。另外一个安保人员对他进行搜身，男人配合地举起双手，转身，保镖再用扫描仪扫描腺体处，“匹配成功：莱恩·卡尼沃尔”。男人——莱恩这才得以被放行。

他的保镖也被执行了以上操作。拿回ID卡后，三人步入医院大厅，莱恩向楼上望去，整栋建筑都很空荡，和外面满员的停车位形成鲜明对比。无所事事的医务人员到处闲逛着，仿佛看不见莱恩三人的进入，前台也是空的，还是保镖的招呼才让接待人员满脸不情愿地回到工作岗位。

富人不屑于在本国医疗，而剩下的那些，都算得上收入底下的人群，也没有额外的积蓄去治疗那些严重到需要药和手术的伤病，只有极少人会来这里惠顾，就像弗兰克林这样有紧急情况且有能力的人。简直就像私人医院嘛，在等待登记完成的莱恩这样想着。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花人力物力去翻新——甚至达到了重建的程度——一座没有医疗和经济效益的市医院，现在雷沃可是在全力以赴地发展经济，像这样的医院却又一座座地建起来，百思不得其解。

接待员指着侧边的走廊，告诉莱恩他们走到头就看到了，然后自己就打着哈欠走开了。无聊但轻松的工作，工资还不低，莱恩都要有些羡慕了。

宽敞的走廊里，回荡着三人的脚步声，莱恩先一步看到了在病房门口的保镖，显然那就是克里斯的病房了。莱恩独自进去了。

病房是单人间，只有一张大床，莱恩四下看了一番，医疗设施很齐全，不比阿万斯的大医院差，只不过不知是不是仅限这么一间病房有如此待遇。和白墙同色的心电图机的声音有周期性地响着，轻纱似的窗帘撩着房内弥散药味的空气，隐约露出一角灰蓝的天空，与暖色灯光衬起一片和熙。

床上的克里斯安静地躺着，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戴着呼吸罩，侧着脸看向窗外。

“弗兰克林先生。”莱恩敲敲门说道。

“这么客气，还带东西来啊，卡尼沃尔先生。”克里斯扭过头来，摘下呼吸罩，笑笑道，表情并没有什么意外，他的声音较之前弱了些，却依旧保持着轻浮的味道。

“您身体怎么样？”莱恩把水果放在床头的桌子上，在床边凳子坐下。

“还得疗养一段时间呐，中的可是铅弹。”克里斯无奈地说。

“抓到凶手了吗？”莱恩问。

“还在找呢，我其实不太关心，毕竟不是没死嘛。”克里斯无所谓地说。

“您还真是……”心大啊，莱恩没说出口，“乐观啊。”

“说吧，有什么事呢？”克里斯正色道，眼里突然多出一分提防。

“您为什么就不认为我只是单纯来探望您呢？”莱恩似有些伤心地说。

“您是什么样的人物，我还能不清楚？”克里斯无表情地说。

“好吧，我是顺便来推销新产品的。”莱恩摊摊手道。

“这个啊，抱歉啦，最近呢并没有这方面的打算，您也知道，我们的财政一直比较紧张。”克里斯笑着，看不出什么情绪。

“没事，以后还有机会，只是国防方面您可得重视啊。”莱恩说着便起身要走。

“现在不是挺太平的吗？”克里斯故作不懂。

“局部一直都有热战，比如，之前非洲南部的内乱，现在伊朗的‘解放者’、南美洲雨林里的部落、诺迈利安人，等等等等，这些星火都迟早会烧成烈焰，只是时间和范围问题罢了。”莱恩转身说，使克里斯不能从他平淡的语气里窥出他的心情。

“您不应该高兴吗？”克里斯露出了玩味的表情。

“拱火的人最终都会惹火上身。”莱恩走到门口。“另外，我知道您一直都为格里特的问题烦心，我这次来雷沃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的，您就放心好了。”话毕就走了。

克里斯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忽又感到呼吸困难——他的肺中弹后还未完全愈合——便又戴上了呼吸罩。

刚走出没多远，莱恩就被三人拦下，为首的是一名身穿黑衬衫、个子不大高的男人，他出示着证件：李从闻，国际刑警。另只手举着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一颗没有弹壳的银色子弹。

“卡尼沃尔先生，有线索显示您和我们的案子有关联，请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莱恩在心中暗暗叹气，乖乖就范了，“悉听尊便。”

他们旁边，有一位扎着马尾的黑头发女人走过，她插着裤袋，饶有兴趣地看着被带走的莱恩，然后右转，进入了克里斯的病房。

克里斯闭着眼休息，却又听见了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于是惺忪抬眼，一张脸映入眼帘，从模糊到清晰，他看清了来人的长相。

“凯特，好久不见啊。”克里斯说着，呼吸罩上起了层薄薄的雾，“抱歉啊，是我的人没处理好。”

凯特·巴达的灰眸仔细地打量调着床的倾角慢慢坐起来的克里斯：金发像一团发黄的棉花，堆撒在枕头上；原似深邃山泉的瞳仁，滋浮起恶人的水华；面庞的两颊更瘦削了下去，如同崩下一层雪的山峦。克里斯托弗·弗兰克林此时看起来就像是一头搁浅的鲸。

“你都成这个样子了……”凯特凝重地说，边摇摇头，表示着对樟造成的事情不在意，也表示着叹惋。

“看起来严重而已，放心吧，会没事的。”克里斯微笑安慰道。

凯特的眉头微皱，抿了抿唇，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管冒着泡的黄白色浊液，放在床头桌上，说：“这东西……必要时能救你一命。”

“是那孩子的细胞吧，我要用这个的时候，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克里斯试图够着那管浊液，却先被另只手拿住，推到他的手中握紧。

“就拿着吧，以防万一。”凯特语气平淡但坚决。

“明白了——”克里斯故意孩子气地拉着长音，却喘不上气，咳了起来。

凯特轻拍他的背，“怎么越大反而还越像小孩子……”她摇摇头说，慢慢地坐在床边的凳子上。

“你不也一样，又穿上了几十年前的衣服。”克里斯逐渐缓过来，把浊液轻放在桌上。

凯特今天过来，特地换上了第一次和克里斯见面的衣服和发型。看着这张和三十一年前几乎如出一辙的脸，克里斯恍惚回到那时初见。

“这不是怀念嘛，怀念那时你还叫我姐姐。”凯特被克里斯的情绪感染，也渐放松了下来。

“你要是想听，我还是可以叫的。”克里斯故意道。

“这就免了——卡尼沃尔来找你做什么？”凯特看向那袋水果，“他带的？”

“他就是来探望我，顺便……给我点提醒。”克里斯说。

“提醒？”凯特疑问道，手扒开袋口，伸进袋子里，掏出一个橘子。她摸出那袋子是用可降解塑料制成的，外面印着海士科技的商标：两个抽象的字母——倒着的银色“M”和黑色的口朝下的“C”上下相拼，组成一个更为抽象的“H”，中间塞入一个橙色方形，凿空出一个“S”。整个商标神似一只甲虫。

“没什么……推销新产品罢了。”克里斯说。

“真是个十足的商人……”凯特说，她听得出克里斯话里有话，但见他不想说下去，便结束了话题。

说话时，凯特的手掰着橘子，剥开橘皮并放在桌上。细长的手指精密地把橘子像做手术般完美地去皮。

她正要把橘瓣喂给克里斯时，后者稍侧身，伸出左手拿走了她手中剥好的橘子，“我还没残废呢。”

“不是差点就残废了嘛，等下自己吃。”凯特把橘子搁在桌上的橘皮上，“查到人了吗？”

“还在查。子弹是工艺非常精细的流水线制品，并且上面没有任何指纹，政敌雇的极专业杀手，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克里斯答道。

“不，还有一种可能，”凯特的眼中的灰凝住克里斯的绿，“执行官。”

“实际上，我也有想过。”克里斯似在赞同凯特的想法。

“阿万斯或迪维勒曼，两者其一。”凯特补充着她的推测。

“但……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我受的都不是致命伤……”克里斯的眉头紧锁。

“拖延时间，或是其他目的——不管怎么说，这都只是我的猜测，毕竟是跨国执法可是牵涉到国际法的，索性就当做是一个失误了的杀手——并不极专业，毕竟下半年大选，你的支持率又一直这么高。”凯特没有继续她的想法，“总之，好好活着，我不管你之前对我说过什么，保证过什么，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我走了，保重。”凯特换上长辈的语气叮嘱道，“还有，记得吃橘子。”

望着凯特逐渐离去的背影，克里斯摘下呼吸罩，边吃着橘子，边回想着凯特给自己留下的那个概率或许不小的猜想。

门外忽传来急促、沉闷的脚步声，并越来越近，“先生，请出示证件！”克里斯听见安保人员大声的呼唤。

克里斯下意识地支起身子，这时脚步声停了，门口立定了个高大的人影，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声。

“丈木？”克里斯半是惊喜半是错愕地看着来人粉褐色的独特眼眸。

黑发伴着青蓝色糅杂在一起，衣领敞开，露出白色高领内衬，喘着粗气，樟像逃亡一样赶来，都没给安保人员验证身份，此时正被病房外的保镖反扣双手。

克里斯随即看到了他的窘况，眼神示意保镖松手。

樟在保镖松手的瞬间踉跄地跌入病房，呼吸平定、站定后，嗫嚅开口：“您没事吧？”

克里斯看着他的模样，有些愣，不一会轻笑道：“当然没事，快过来坐吧。”

樟坐上凳子，感觉到未散的余温，“刚才有人来过吗？”

“一位旧识。”克里斯说，“吃吗？”问着，右手从左手那半边橘子里掰下一块，送到樟的面前。

手腕的伤还没完全好，手指的活动稍一牵连，就痛得克里斯不经意地微弱嘶出声来，让樟察觉到了。

“您还好吧？”樟赶忙摘下手套放在桌上，接过橘瓣，顺带起身拿过那边橘子，然后把它们放在橘皮上。

“让你见笑了，只是这么点痛都忍不住了。”克里斯像在自嘲道。

樟的眼里，克里斯现在是根被折了但还有所黏连的苇秆，在风中稀稀地吹。

“这么大老远地过来，丈木，有什么事吗？”克里斯说。

“没有什么……只是担心您。”樟吞吐道。他也不知到底是什么驱使着自己长途而来，是单纯地对这位平易近人的上级性命安危的担忧，还是对自己这个和总统生死绑在同一根绳上的执行官存亡的害怕，抑或是两者皆有，樟都说不清楚，只是有一股纯粹的冲动在作祟，仿佛是对电话那头能使人感同身受的痛喊的回应。

克里斯听到这答复，无言地望着樟那双眸，又忽有感应，看向窗外，蜻蜓一只只地聚散低飞，窗台处落了一只黑蓝混色的蜻蜓，他抬起左手，蜻蜓飞入，落在他的指上。

“一场大雨要来了……入冬之后好久没有过了……”克里斯看着蜻蜓说，轻一晃手，它便又飞走了。“说来，丈木，你还真是又救了我一次，要是没有你，就不会有这样一座现代化的医院，我就不能及时得到救治了。虽然在现在的这个国家，这医院很难发挥它的作用，不过，只要我一天活着，我就会努力让雷沃的人民都能在这样的医院里治疗伤病，享有这样高水平的医疗。”克里斯仰望着天花板，又转过头来，面对樟，“就算是……我对你的又一个承诺吧，丈木，又救了我一次啊。”

樟怔怔的，似听见了空灵的乐曲。

“好好工作，然后好好休息，丈木，没什么事的话，就去下个赛区吧，把实验品带回来。”克里斯充满期望地说，“去的钱，还有来堪培拉的钱，到时候记得回来找我报销啊。”

樟点点头，站起来，“谢谢您。”便留下了背影。

“等——”克里斯话没出口就又咳了起来，“有什么事，总统先生？”保镖进来询问，“没什么，我有点糊涂了。”克里斯挥挥手，让保镖出去，又按了按发冷的额头。终究只会是个猜想，不是吗？克里斯心中自问道，他太累了，于是戴上呼吸罩，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