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垂檐有个秘密。
他十九岁那年,母亲从福利院领回来一个样貌乖巧、乌发雪肤的男孩,比他小四岁。
弟弟住在他隔壁的房间,每天背着书包去上学,成绩名列前茅,每到学期末都能领一堆奖状回家。两人的关系既不亲密也不冷淡,每天的晚餐时间是唯一一次见面的机会,他会例行公事般地关心一下弟弟在学校的学习生活,每一次小孩都会乖巧地一一回答。他原本以为这样平淡如水的日子会一直继续下去,直到那天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他这个弟弟,好像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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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觉察到不对劲时是在楚稚酒刚刚搬到林家老宅后的一个月。那天是农历六月十五,高悬的圆月宛如一枚金灿灿的铜饼。
这天林垂檐刚参加完一个聚会,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这个时候已经到了宿舍的门禁时间,于是他只好驱车返回老宅住一晚。
他没喝酒,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如此不真实,宛如一场迷梦。
在距离老宅还有三个路口时,他无意中抬头看了眼红绿灯,红灯跳过之后黄灯闪了几下,原本该跳成绿灯,然而却又跳成了红灯。林垂檐紧急踩下刹车,但由于惯性汽车还是往前冲出了一段。
林垂檐喃喃地骂了句脏话。还好这时已经深夜,老宅附近又比较偏僻,没有多少人和车。
踩下刹车后,林垂檐一边注视着红绿灯上面跳动的数字,一边分神低头看了眼手机时间。已经是十二点五十七分,差几分钟凌晨一点。
林垂檐打了个哈欠,掐了掐眉心,漫长的红灯终于过去,他盯着黄灯顺利跳成了绿灯,刚想松离合挂挡,忽然不知道从哪里钻出个小老太太,拄着拐杖从车前经过。
林垂檐:“……”
刹车踩的太猛,车子直接闷响一声,熄火了。
一直等到小老太太从他跟前经过,钻进一旁的树林里,林垂檐才重新发动车子。
他一心想要快些回家,没有发现身后那个老太太站在树林里注视着他车子的背影良久,一双眼皮耷拉的小眼睛里散发着幽幽绿光。不止是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无数双眼睛在树林里亮了起来,他一路上经过的行人都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如同牵线木偶一般,目光如同绳索被林垂檐所牵引,死死地盯着他离去的方向。
驶过路口时林垂檐莫名感到一阵阴寒,车子也感受到了一股阻力,但很快就消失了。如果此时他朝车窗外看了一眼就会发现周遭的空气像是被触发的水面一般正以他的车子为圆心散发着透明的波纹,一圈圈一层层。
一直到开到老宅,林垂檐才把车子停到路边。因为打算明天早上一早就离开,所以他没把车子驶入地下车库。拉开车门下了车,林垂檐伸了个懒腰,锁好车,抬脚就要去推老宅院子的雕花铁艺大门,然而就在他转过身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愣住了,他手里的钥匙“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眼前的老宅,和他一直生活着的房子没有一丝相似之处。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绿色藤蔓绕着整栋别墅,将整栋屋子都包裹了起来,到处都透着阴暗潮湿的气息。那藤蔓甚至还在不停生长,像一个蛰伏在黑夜中的巨兽,林垂檐甚至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它粗重的呼吸。
林垂檐使劲揉了揉眼睛,眼前却还是这样可怖的一幕。
他不由得后退两步,然而后背却碰到了什么东西。他扭过头,只见原本空荡荡的街道上不知何时挤满了人!
而刚才他碰到的,正是一个佝偻着背、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小老太太。
她蓬乱着银白的发,只露出下半张脸枯皱如橘皮般的皮肤。她的身高似乎只有一米四左右,腰背弯到几乎与地面平行。
这个老太太,分明是他在路口时看到的那一个!
老太太缓缓抬起头,咧嘴一笑。皲裂的皮肤像墙皮一样层层剥落,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和森森白牙。两颗眼珠吊在裸.露的肌肉组织间,咕噜噜转了一圈。
在她身后,一群人形生物一齐抬起头。林垂檐被骇得倒退了两步,浑身僵硬。
这根本就不是人!畸形的身体,扭曲的表情,糜烂的五官……比起人来说更像是从深山棺材里爬出来的腐尸。
林垂檐一把推开拦在身前的老太太,拔腿就要跑,然而道路已经被数不清的怪物堵得严严实实。他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一旁的小巷,等他看见小巷尽头冲天的高墙时,已经来不及了。
身后的尸体群不断逼近,散发着阵阵恶臭,林垂檐浑身颤抖,后背紧紧地贴在墙上,脑子极速运转,然而却是一片空白。
忽然,他后背一软,身后的墙蓦然坍塌,随着腰间一紧,一条大腿粗的藤蔓将他高高地抛起。
眼前世界骤然颠倒,天旋地转,连同五脏六腑都好像被颠倒了个彻底。在彻底晕过去之前,林垂檐只感觉自己被从窗户拖进了房间,然后重重地摔到了地板上,几乎是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再次睁开眼时,窗外皎洁的月光透过破碎的玻璃映入窗内,照亮了半个房间。
林垂檐从冰凉的地板上爬起来,晃了晃还在隐隐作痛的脑袋。周围很安静,静得连夜风声都听不见。林垂檐跌跌撞撞地走到窗边,俯身向下看去,街道上空空当当,一个人也没有。如果不是四肢百骸泛着的痛感和眼前稀巴烂的玻璃还在昭示着刚才发生了什么,林垂檐真的要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他扶着墙壁摸索到灯的开关,按了下去,屋顶的吊灯刺啦闪烁了两下,熄灭了。林垂檐跪在满地的玻璃渣间,借着窗外的月光,好半天摸索到了自己的手机。打开手电筒,他拧开门把手,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他所在的房间是老宅的三楼,此时老宅里面一片混乱,各种家具被拆得七零八落,如台风过境。他顺着旋转楼梯一步步走下去,手机灯光扫到了大厅中央一团蜷缩起来的黑影。
那是个人。他背对着楼梯,双手抱膝,月光将他的半边身子映亮,照出清秀的轮廓。
眼前的画面过于诡异,林垂檐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原本毫无反应的那人却猛地抬起头,就像身后有眼睛一般,朝他抬起了一只手。
刷地一声,没等林垂檐反应过来,一根藤蔓从角落里闪电般窜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箍住他的胸膛,缠了两圈后勒住了他的嘴,然后下一秒将人朝着大厅中间拖去。
林垂檐被拖到了大厅中间那道人影旁边,借着不甚明亮的的月光,他终于看清楚了那人的脸。
少年面容精致,双眼半阖,从长而疏离的睫毛间俯视着被藤蔓按在地上的林垂檐。
林垂檐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缠绕着他的究竟是什么。这根本就不是藤蔓,而是一根根类似藤蔓的触手。
楚稚酒沉默地注视着他,半晌伸出手指在他额头上重重一按,林垂檐感到针扎般的疼痛,他本能地拼命挣扎,一口咬在了堵住他嘴的触手上。
触手吃痛,迅速后缩,林垂檐抓住这半秒的功夫飞身将楚稚酒扑倒在地。
少年似乎完全没想到他还有反抗的力气,没有防备地被他压倒,刚要抬手,忽然两人身后“轰隆”一声,原本摆放在客厅里的一尊两米多高的石雕崩塌开来,碎石飞溅,全都砸在了林垂檐的后背上。他替楚稚酒挡下了这场意外。
楚稚酒十指上闪烁着的幽绿光芒游移不定了片刻,最后依次熄灭。
林垂檐因为被一块碎石敲中了后脑,再次昏倒了,他的身体还压在楚稚酒身上。少年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在他身下想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再度抬手,一根触手将林垂檐卷了起来,这次动作比之前要轻柔得多。楚稚酒站起身,挥了挥手,林垂檐的身体落到了他怀里。
少年拦腰抱着林垂檐,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对于他来说似乎比一根羽毛重不了多少。他抱着怀里的人一步步往楼上走,在他身后,破败如同废墟一片的客厅开始变换场景,宛如时光逆流,倒塌的墙壁开始重新矗立起来,各种家具被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回到原位,破碎的地方开始自行修补,伴随着楚稚酒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展现在他身后的林家老宅已经完全恢复成了原本的模样。
第二天,林垂檐从噩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他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正躺在老宅自己的卧室大床上,还不知何时换上了自己的睡衣。
他翻身找到手机,一看时间,已经上午十点多了。
阳光透过薄纱窗帘照进来,窗外是小鸟啁啾,绿树红花,屋内秩序井然,整洁干净。
林垂檐下床,身体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他赤着脚踩在地毯上,推开门来到走廊。他清晰地记得昨天晚上这里几乎坍塌成了一片废墟,然而当他站在走廊上向下观望时,眼前的场景却让他陷入了迷茫。
他着了魔一般顺着楼梯一步步走下去,餐厅里传来杯盘碰撞的细碎声响,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站在了餐厅门口。
隔着琉璃屏风,他看见洗手池里的水哗哗流淌冲洗着红艳艳的小番茄,旁边的烤面包机“叮”地一声弹出了两片刚刚烤好的吐司,一道高挑削瘦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忙碌着,围裙系带在窄窄的腰上随意一系,勾勒出漂亮的腰线。
眼前这道身影和昨天晚上大厅正中央的那道身影重合在了一起,林垂檐瞳孔震颤,心头觳觫。他张开嘴,却一时间发不出任何声音。直到那人转过身,一只手端着一个洁白的骨瓷盘子,歪头和他四目相对,唇边挂着一抹淡淡的笑,“醒了?”
林垂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这顿饭的。他的灵魂好像已经抽离了□□,以至于最后还是楚稚酒贴心地帮他叫了去学校的车,把他送到车上后他才得以在中午之前赶回学校。
在餐厅里看到楚稚酒的时候,林垂檐的心脏几乎在呐喊着要逃离,但他的身体却像是在地上扎了根一样无法移动分毫。他眼睁睁地看着楚稚酒走了过来将手里的盘子放在餐桌上,然后纤纤十指慢条斯理地摘下围裙,顺手抽过一张卫生纸擦干净手指上不小心沾到的油渍。
“吃饭吧。”楚稚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青年,尾音拖得意味深长,“哥哥。”
一根触手从桌下面探出来,替两人拉开了椅子。林垂檐如坐针毡。实话说眼前的早餐十分丰盛,煎蛋还是溏心的,培根外焦里嫩,沙拉里的苹果片都被切成了心形。但林垂檐却没有丝毫食欲。他感觉自己像是即将被送上断头台的查理一世,面对着最后一顿送行饭,惶惶然不敢下咽。
楚稚酒也没有在吃。他用餐刀把面包片上的黄油涂抹均匀,放上生菜、番茄片、培根和煎蛋,然后挤上沙拉酱再合上,却只是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然后就兴致缺缺地放到了一边。
“不用紧张,哥哥。”他十指交叠,撑着下巴,眼睛里蕴着笑意,“我不会伤害你的。”
林垂檐终于将自己想问的话说出了口,“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个嘛……”楚稚酒挑了挑眉,“我也想知道,所以我也没办法回答你。”
“你一直都是这样?”
“是的。”楚稚酒注视着他,“就是因为从小就这样,所以才被当做怪物遗弃在福利院里。”
林垂檐的心脏猛地一揪,还没等他弄清楚这情绪是因何而来,楚稚酒耸了耸肩,随意地靠在椅子后背上,姿态懒散。
“我之前去到的家庭都因为害怕而把我退了回去,当时我还小,所以每次都很伤心,以为我做错了什么。”他饶有兴味地笑了起来,“所以你呢?你要怎么做?”
他俯下身,目光忽然变得锐利而富有攻击性,“你能怎么做?”
昨晚的一幕幕再度在眼前浮现,林垂檐攥紧了手指,因为惊惧也因为紧张。但他还是说出了口,“我不会让你回去的。”
“哦?你要报警抓我?”楚稚酒不以为然,“没有用,杀死他们对我来说易如反掌。再说,也没有人会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不,不是。”林垂檐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虽然你不是人类,但我不会因此放弃你。从你被妈妈带回来的那天起,你就属于这个家,你就是我唯一的弟弟,我就会对你负起责任。”
“……”从楚稚酒的表情可以看出来,这是他从未设想过的答案。一个普通人类,说要对他负责?他牵动嘴角露出一抹嘲弄的笑,“你确定?”
林垂檐心如乱麻,但慢慢地那个想法越来越坚定,“当然。”
“我会联系最好的医生治疗你,总有一天会让你恢复正常,你一定相信我。”
楚稚酒的手指撑着额角,忍俊不禁。这个人类竟然还以为他是生病了所以才会这样。不过无所谓了,自从他在福利院里有了自我意识后,他已经好久没有遇到过这样让他感兴趣的人了。
他把浑浑噩噩的林垂檐送上出租车,然后哼着歌返回老宅。
之后的日子一切如常,就好像那天发生的事情被两人同时从记忆中剔除了一样。林垂檐依旧在老宅和学校往返,只不过频率比之前更高了些。他会逮住楚稚酒问东问西,比如说他平日里喜欢吃什么东西补身体,如果说像那天一样失控了的话会对身体造成什么样的伤害等等等等。楚稚酒有时候被他问烦了,就会冷下脸,目光幽幽地盯着他,上下打量一遍,开口说自己最喜欢吃的是年轻人的心脏。
那目光让林垂檐浑身一哆嗦,汗毛直直地竖了起来。这时楚稚酒就会趿拉着拖鞋,端着刚刚接满了温水的水杯,慢悠悠的绕过他上楼睡觉。他觉得逗弄林垂檐是一件极度有意思的事情。
除此之外,楚稚酒每天还是必须要像一名普通中学生一样每天都去上学。他很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所以当有一天他回到家,阴沉着一张脸,路过玄关处随手弄塌了一座衣架时,林垂檐意识到了不对。
餐桌上,他装作不经意地问他发生了什么,楚稚酒咬牙切齿了半天才终于说出口,原来是老师邀请家长到学校谈话。
林垂檐忍俊不禁。他们的母亲常年出差在外,这个重任自然落在了他的头上。
办公室里,年轻的男老师清空了所有人,然后将一本封面花花绿绿的杂志递给了林垂檐。
林垂檐早上出门没来得及戴眼镜,拿起来凑近扫了一眼,顿时石化在了当场。那是一本涩情杂志。还是一本男性涩情杂志。
更要命的是,这本杂志原本是属于林垂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