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林垂檐忘记了,每一次末日来临的时间都是不确定的,最后他还是晚了一步,就在他眼看就要驶过高架桥时,“轰隆”一声,遥远的第一声轰鸣响起。
大地塌陷、岩浆奔流、警报声和尖叫刺入云霄。
地下的触须觉醒了,狠狠地抖动起来,车子被抛向半空,狠狠地撞击到白色的路灯杆上,车体扭曲变形,车头开始冒出滚滚黑烟。
林垂檐被卡在驾驶室里,鲜血从他的额角淌下,流进了眼眶,但他的意识依旧清醒。他挣扎着解开安全带,想要打开车门爬出去。然而他的右腿被死死地卡在驾驶座里,已经没有知觉了。
眼看着车即将要爆炸,林垂檐咬牙,用尚且还能活动的左手捡起一块玻璃,狠狠地刺向右腿,血瞬间流了出来,在白皙的大腿上淌了一片。
有了血液的润滑,林垂檐呜咽着拼命把自己的腿往外拔。血和汗水和眼泪糊了他满头满脸,嘴里咬着的衣摆都已经破破烂烂,终于将腿从驾驶座下拔了出来。来不及喘口气,他用手肘撑地爬出了驾驶室。粗粝的柏油地面摩擦着他裸.露的肌肤,地上的碎玻璃碴刺进了掌心,就在他刚刚爬出几米远的距离时,车在他身后爆炸了。
巨大的气浪将他掀翻来,重重地拍打在一旁的防护栏上,差一点就要从高架桥上跌下去。
林垂檐短暂地昏迷了一阵,直到有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
“喂!醒醒!”
林垂檐模糊地睁开眼,大地的震颤已经没有停歇,他似乎昏睡了一个世纪,又好像仅仅过了两三分钟。
眼前朦胧地出现了一道高瘦的身影。他涣散的视线一点点聚焦,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那是个衣衫破烂的少年。
“你怎么在这里?”少年一边警觉地四下看,一边弯腰去拉他的手臂,企图把他扶起来。
谁料刚一动作,林垂檐的腿上就传来难以忍受的疼痛。他忍不住叫出声。
“你忍一下,怪物马上就要往这边来了,在不离开你会死的!”少年理着寸头,脸上满是焦急。他企图背起林垂檐,却因为林垂檐的断腿屡屡失败。
“算了。”林垂檐筋疲力竭地倚靠着栏杆,“你走吧,快逃命吧。”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少年衣衫破旧,不过可以看出来不是因为灾难的缘故,而是原本就生活拮据。也是,住在高架桥路口这样嘈杂喧哗的环境,又是市郊,想来平日里是很难谋生的。但少年的眼睛又大又圆,眼神很清澈,透过这双眼睛,林垂檐似乎看到了什么别的人。
他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少年圆圆的脑袋,“谢谢你,不过我跑不了了,你快走,带着你的家人,往山里跑,那里应该一时半会还是安全的。”
少年似乎左右为难,求生的本能促使他想要快些离开,但又不忍心将林垂檐丢在路边。
最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刚要开口,就在这时,忽然,一辆失控的汽车破过重重迷雾,直直地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撞了过来!
“小心!”林垂檐一惊,下意识地推开旁边的少年。
汽车撞上他的身体,同时撞破了护栏,朝江中坠去。
血红浑圆的月亮依旧悬挂在黧紫的天幕,成为这一次重生最后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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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要的野孩子!大坏蛋!大坏蛋!”
“真丢人!真丢人!”
“嘻嘻嘻嘻!我们才不要跟你玩!脏死了!脏死了!”
“我妈妈说你身上有细菌,有传染病,你离我们远一点!”
“怪不得没人要你!略略略略略略!”
福利院年久失修的院墙上方是粗制滥造的电网,只要有人站在墙根下就会漏电,再往上是永远要坠不坠的夕阳,鲜活滚烫。
群鸟归林,秋天的蝉也结束了嘶哑的歌唱,僵硬的尸体在落在枯叶堆里,最后被一把火烧掉。风吹来时带着院墙外村庄麦田里庄稼成熟的气息和干燥的泥土味儿,落了破旧的衣褂一身尘埃。
“我,我没有传染病……”小小的他站在福利院杂物间的走廊里,咬着指头努力地对门廊下一群嘻嘻哈哈的孩童辩解。
“可你是没人要的野孩子,野孩子!”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迟迟落不下来。
晚归的乌鸦嘎嘎叫着扑闪着翅膀从他们头顶掠过,福利院的大铁门被推开,在镇上纺织厂做工的哥哥姐姐们背着包裹和工具回来了。
村庄里的一群孩子作鸟兽散,哗啦一声跑走了。
福利院常年无人捐助,住的人不多,只有院长妈妈和几个眼瞎的老婆婆,长过了十四岁的孩子都要去镇上做工挣钱,只有他一个才刚满七岁,被整日整日地留在福利院里。
“小宝今天乖不乖?没有到处乱跑,嗯?”皮肤黝黑的小哥哥走在最后面,把手里的工具搁到杂物间,然后便来摸他的脑袋。
“嗯!”年幼的林垂檐使劲地点了点头,仰头望着他,眨了眨清澈的眼睛。
已经入了秋,小哥哥身上还只穿了件单薄的褂子,整条手臂和脖颈都裸.露在微凉的空气里。
“这么乖,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小哥哥在他那破旧的褂子唯一的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了一块已经融化了一半的黄色软糖。
透明的糖纸已经变得黏黏糊糊,他仍旧记得自己用笨拙的手指奋力地将糖纸揭开,将糖块塞进嘴里,甚至还用牙齿一遍遍抠刮着糖皮儿上站着的糖渣时的感受。
还有那小哥哥爱怜地垂在他发顶的目光,那么温柔那么祥和,那是他永不敢忘的、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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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
镜子被拳头重重地击碎,连同镜子里的自己,也碎成了无数块。
林垂檐面无表情地盯着扭曲的自己看了会儿,闭了闭眼,那张神似小时候那位小哥哥的少年的脸才一点点消失在眼前。
他默默地转身走出了卫生间。
没错,在经历了上一次的死亡之后,他又一次重生了。
现在是一切发生前一天的晚上十一点,按照正常的时间轴,他正准备回卧室好好休息,可现在他什么心情也没有了。
如果按照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会重生来算,这是他第三次重生了。但如果算上他那些误认为是噩梦的经历,那么这就是他第六次经历末日。
末日来临的时间并不确定,有时是凌晨五点,有时是凌晨两三点,同时他重生来的时间也不确定。所以他得抓紧所有时间提前规划逃生路线。
最重要的是,他得救下他想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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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滴滴滴滴滴——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
“Sorry,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busy now, pleae redial later……”
林垂檐烦躁地挂断电话,紧接着又拨了出去。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门口灯火通明,玻璃幕墙上倒映出他略显颓丧的身影,脚边搁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双肩包,里面装着他的全部家当。
“快接电话,快接电话……”林垂檐默念着,眼看着手机上的时间跳到了凌晨零点,第二天了。
要来不及了。
“小伙子,你这大晚上不回家,站在这里干啥呢?”
便利店老板出来倒垃圾,看见他还站在这儿,忍不住问。
林垂檐回过头,对上老板惺忪的睡眼,想说什么,还是咽下了。
“没事,马上就回去了。”他朝老板笑了笑,然后迅速低下头,拎起地上的双肩包,朝不远处的车边走去。
走了几步,他的肩膀忍不住颤抖起来,连带着双腿也不听使唤。就差两步就走到车边时,林垂檐还是没忍住扭头跑了回去。
便利店里一个人也没有,老板坐在柜台后面,单手支着肥胖的脑袋打盹。
“老板,收拾收拾东西带你的家人一块上山上避吧,马上就要世界末日了。”
老板还没看清眼前眼前的人是谁,就被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一句,条件反射的伸胳膊去挡,“啪”的一声,击中了面前年轻人的下颌。
年轻人痛苦的捂着下巴蹲了下来。
老板赶紧掀开柜台门,跑到旁边蹲了下来,有些愧疚地数落道:“你说说你个后生,大半夜不回家,发什么神经来捉弄我?脑壳子坏掉了?让我看看伤着了没?”
林垂檐疼得说不出话。他深深地看了老板一眼,转身跌跌撞撞地再次朝车里跑去。
他救不了大多数人,也没有人会相信他,但他一定要救下自己最想救的人。人都是自私的,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