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亦尘从兰桂阁出来已是未时,邓公湄拉着他说了好多好多的话,仿佛他离开的不是两年,而是二十年。那封信也被重新提起,从邓公湄这里,他也明白了圣上所做的努力,云沐霄一直以来的动作和这半个月的准备,以及当年冤案的真相。
谈判这件事,势在必行。只是不知道云沐霄会是何种态度。
他走到大理寺门口时,看着眼前熟悉的牌匾门廊,望着门前曾亲手载下的银杏树已经有两人高,不仅生出了一些物是人非的感叹。
自己这一生,似乎就是从临安到京城,又从京城回到临安,最终又回到京城的圆圈。下一步会是哪呢?会回到临安吗?会待在京城吗?会……
他没有直接走进去,而是用手摸了摸银杏树的枝干,又站在树下停顿了好一会儿。近乡情怯,大概是这种感觉吧。
门口的门槛好像低了一些。他想到宋濂之前就经常在此处下马,风风火火地跑进去和他抢案子,开口一句便是,“大理寺卿何在,今天这案子本少爷接管了!”
想想那家伙也是好笑,十四五岁的年纪,人才刚有马背那么高,仗着背后有父兄陶仰皇帝撑腰,便娇纵地像个混世小魔王,但又总在细节处表现出赤城与可爱。那是从泥泞黑暗中爬起来的孙亦尘不曾有过的少年意气,像雨夜里的一把火,存在地那么突兀,那么明亮,那么倔强而让人无法忽视。
宋濂……还在临安,他还是要回去,还要赴上元节之约。他隔着衣服摸了摸胸口的附身符,是的,还要给他该有的回应。
辰时的日光将他的影子转了几个度,他不再呆立不动,转而踏步向阁内走去。
大理寺的旧属见到孙亦尘,一个个都高兴地围上来。
“大人,你可回来了,你可知我们这两年有多想你!”才刚进门,就一个一个挤挤攘攘着拥过来。男人之间表达感情的方式无非就是拥抱、锤肩和玩笑推搡,孙亦尘一路行来累觉不已,差点都没遭住这波难以拒绝的热情。
等孙亦尘休息了半个下午,准备让众人放衙回家。却见一行人又搬了酒坛来,非要和孙亦尘喝个痛快。
“你们真是越发无礼了,府衙之内怎能聚众饮酒?可还把戒律放在眼里?”孙亦尘笑骂道。
“大人有所不知,我们大理寺近两年都是邓大人在接管,他……没事的。”孙亦尘跟前最刺头的下属□□,意有所指地眨巴着眼睛说道。
“哦?”他自然知道其中意思,只是没想到老师高龄五十居然还接过了大理寺的事务,果真是让他操心了。
“大人,现在不是散值时间吗,众人都等着和您不醉不归呢!“
“大人,王五和赵四都在府衙门口守着了“
“大人,这可是我们埋在银杏树下埋了两年的好酒,特地等您回来喝呢!”
“大人……”
“好好好……”孙亦尘只好打住话头,“行行行,来吧。一个时辰后解散各回各家。”
原来京城也不似自己所惧怕的那般清冷黑暗,他孙亦尘也是被惦念之人,这酒虽冷,却喝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是夜孙亦尘一个人留在大理寺翻阅近两年的刑司卷宗,才发现京城果然暗流涌动,大案不少。这些案件背后无非是几方势力在纠葛威胁着皇权,好在老师亲自监管办案有方。临安户籍,云氏,这些厚厚的刑司卷宗里能看到些蛛丝马迹吗?
云氏一族应该有一部分势力是跟着云沐霄扎根在临安的,但他们是通过什么方式控制京城亲信内应的呢?
大辰历十七年,临安富商贾某勾结礼部尚书贩卖官爵,礼部尚书被革职,富商入狱十年。
大辰历十八年,兵部尚书在回京路途被流寇偷袭,身受重伤。流寇被斩于午门。
大辰历二十年,蓬莱岛发生海难,三千余海民迁往帝京郊区,由京兆府和户部联合登记管辖,蓬莱岛就是云氏被流放的地区之一。同年帝京郊区监狱发生狱卒勾结流民劫牢事件。
大辰历二十一年,南北运河开通,临安第一支漕运商船走运河入京,贩卖茶叶和草药,一时水路贸易火热。同年在京城入河口处,多地商船发生贸易摩擦,出现过失杀人事件,朝廷设置船舶司监管运河商路。
大辰历二十三年,船舶司监管海陆运输,朝廷关闭与海外贸易港口,设置通关关卡与通行令牌,仅限于沿海城市内部运输贸易。
大辰历二十四年,吏部侍郎于家中被杀,新任侍郎为临安户籍。同年上元节,前朝流寇组织在帝京妄图弑君作乱,被刑部兵部和内卫联合镇压。
大辰历二十五年,京城宗人府大火,大理寺卿辞职。大理寺卿官职事务由通政司邓公湄监管。通政司监查发现京城与多省异常书信,其中涉及商贸贪腐及卖官鬻爵之罪者,由大理寺通政司双司共审,查处朝廷黑恶势力共十二人。
大辰历二十六年,东海南海北海沿岸兴起茶叶草药香料生意。有海外商人偷渡经商,被临安府为首的沿海府衙驱逐出境。海关审查愈发严格,查处偷渡外商和民间商贾百余人。
大辰历二十七年,西域番邦爆发瘟疫,有人故意将番邦病患带入帝京企图扩散瘟疫,被通政司提前获知情报,报与大理寺判案定罪。
大辰历二十八年春分,圣上于京郊修五色田,为民众祈福风调雨顺,却在手捧祭祀土囊之后圣体抱恙半月有余,后查出有人在祭祀土壤中下毒,大理寺与刑部协同审案,投毒者被车裂而死。
孙亦尘靠着椅背,想把这些线索都连起来,但是太难了。
烛火摇曳,将他瘦削的身影投在窗棱上。于万籁俱静中伏案枯坐,原也是他以前的日常工作之一。只是此刻,他感觉非常非常累。一不留神,松了手中的案卷,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