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亦尘眼里的帝京,一直定格在他奔赴琼林宴,打马御街前那一日。
偌大的京城,大道通达连狭斜,香车白马朝如云。他坐沐春风,眼前闪过那阁道交窗上精工的合欢雕花,两阙望楼宝顶相连,恰似一对金凤垂翅。白阶玉堂高大入天,画阁金茎直耸触云。百尺游丝缠绕碧树,燕歌赵舞飞绕朱梁。隐隐临玉道上,落霞舒卷如带,罗帷青翠似练,披了一地郁金香。
他似乎颠簸在一场红尘乱梦中,直把那十八年寒窗都灼热了方休。道旁人流如梭,众人交耳轻呼,有不怕羞的少女朝他丢帕扔花,他淡淡地看了一眼,一身冕服红烈如火,胸前锦团雍华如牡丹,反衬得他清姿如卧云餐雪,雅致如蕴玉含珠。
长长的御街即将行到尽头,他心内轻叹,他终于也走过了父亲打马踏过的青石板路,穿过了他曾穿上的状元红袍,听过了满城歌鼓,闻遍了三坊花芬酒香。从这一刻起,他将推开那道金朱拱门,踏入父亲曾站过的金銮殿堂。
年少时一龛烛火下的梦,十八年来母亲含辛茹苦的教嘱,终在这一天,变成了京城御道上盛开的郁金香,得以扎根在天子脚下,大大方方地为人观赏。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把纷飞的思绪拢一拢,却听到前方传来马嘶勒绳之声,一个童声自不远处传来:“哎哟,我家公子被撞啦!快来人啊!”
一灰衫童奴蹲下身,扶着一个蓝色锦袍的少年,少年仰坐在地上,双手撑地,鬓发微乱,一双鹿眼溜溜地转。
他赶忙下马,走到那少年跟前,弯腰拱手道:“公子可有受伤?”
少年与他对视,皱眉嚷道:“状元郎游街何等光荣,怎可大意撞人?”
孙亦尘细细看了过去,随即伸出手,淡淡道:“公子没事才好。”
少年没接他的手,被童奴扶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好整以暇地抱起双臂,盯着他:“新科状元孙亦尘,当街撞人,居然一句道歉都没有么?”
孙亦尘垂了眸,四周议论声四起。
灰衫童奴上前,盛气凌人地吵嚷起来:“状元大人莫非不知我们公子是谁?居然如此无礼?”
蓝衣少年神情高傲。童奴更加撒泼道:“我们公子乃宰相大人次子!”
开路的小厮急着跪下道:“宋公子,今日孙状元还得进宫赴宴,此事不得耽搁,还请公子高抬贵手罢,误了圣旨可是大罪呀!!”
少年一挑眉,勾唇道:“怎样,孙状元?”
孙亦尘站直了身子,肃声问:“宋公子意欲如何?”
少年抱臂慢慢走近,一双调笑鹿眼,精光寸寸:”本公子只要状元大人道歉一句便可。“
孙亦尘皱紧了眉。
一个童稚的声音突然道:“根本不是状元郎撞得为何要道歉?”一旁的大人赶紧捂了孩子的嘴,孩子挣脱道:“明明是这位公子冲出来,自己蹲在路上的,为何要诬赖状元大人?”
少年一个森寒眼刀抛过去,大人赶紧将孩子捂嘴抱起,匆忙遁了。
少年又瞥了童奴一眼,那童奴朝着人群朗声道:“你们谁可作证,我们公子是被撞的?作证者赏银十两。”
顿时四下无声,转而应者四起。“我作证,宋公子确实是被马匹撞到不起的。”“我也能作证。”“我。还有我。”
少年一脸得意。
孙亦尘面色有些冷怒,厉声道:“世家公子,亦为人所不耻尔。”
少年闻言,寒着脸一步步前逼,立刻四目相对,鼻息可闻,两人一冰一火,一怒一寒,颇有剑拔弩张之势。
正在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之时,一个骑马的中年官人急急赶来,催道:“良辰已近,孙状元为何还迟迟不进宫?”
两人立刻分开,孙亦尘退开两步,拱手道:“有劳赵大人亲自来催,路上有些耽搁,我们这就出发。”
来人正是礼部尚书,宋丞相妹夫,赵孟檀。少年朝他作揖,喏声道:“舅舅。”
赵孟檀急看他一眼,心下明白了几分:”修之不可胡闹,今日可是朝堂大事,赶紧退下。“说着便要请孙亦尘上马。
少年瘪了瘪嘴,拱手退步道:“舅舅莫急,原本就赶得上的。”
赵孟檀翻身上马,嗔睨道:“你自己回去和你父亲领罚。”又对孙亦尘行了一礼:“还请孙状元莫要生气。赶紧完旨才最要紧。”
孙亦尘坐在马背上,整了整冕冠,点点头。
少年仍抱起臂,扬眉勾唇道:“孙状元,在下刑部侍郎宋濂,你可得记住了。”
孙亦尘看也没看他一眼,虚虚地抱拳回了一礼,即刻策马前行。
童奴一脸不甘地凑上来:“公子,这状元好生傲慢敷衍。”
宋濂望着孙亦尘远去的背影,笑道:“他若真被分到大理寺,那就有意思了。”
童奴谄媚回话:“大公子乃吏部尚书,消息必定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