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指向申时末刻,暮色渐渐漫过回纹窗。
贺云起倚在紫檀嵌螺钿的美人榻上,指尖轻抵着太阳穴。
赵书柘一醉刚醒,见云起头疼的厉害,宽慰两句便信步出了淑云堂,想是今夜并不会宿在这里了。
案头鎏金香炉里的安息香已燃尽,余烬散出丝丝苦味,皎玉拿了个小瓮过来,将那香灰小心倒出:“姑娘,王爷走了。”
云起点了点头,假寐半刻,总算能松泛些,坐起来揉揉酸痛的肩膀,竹月便奉了茶水到面前来:“奴婢瞧着王爷似是对姑娘转了心意,姑娘怎么不趁机留住他?”
“转了心意?”云起有些纳闷,“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王爷说若是立了那瑶侧妃为正妃,未尝有姑娘好。”竹月回话道,“王爷心里还是觉得,姑娘应该做正妻。”
云起摇了摇头,想这丫头也真傻:“他话没说完呢,他的意思是,立了关瑶知为王妃,未尝有我好摆布。”
赵书柘对关瑶知情谊匪浅,多情难免生怨,不像云起对他,各自都无牵无挂,自然是相敬如宾客客气气的,这种情况下,云起若要在王府生存,自然会听话懂事。
云起哪还会信他的鬼话。
“奴婢觉得姑娘做的对。”皎玉半天只听了个一知半解,“从前姑娘遭难他不闻不问,咱们岂能这般招之则来挥之则去?”
竹月张嘴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见红簪进来通传:“王妃,许郎中来了。”。
多日不见,许千逢看上去有些病怏怏的。
“许郎中似是轻减不少。”云起自顾在手腕上搭好一方素绢,语气里有些漫不经心。
“家事所累,王妃不必挂心。”许千逢搭上脉,神色略显木然。
云起点了点头,继而道:“这两日头疼的很。”
“王妃这是邪风入脑,需得静养,注意保暖。”许千逢沉思片刻,起身过来写方子。
贺云起见状,遮着口鼻轻咳两声,帕子掩唇时,低声道:“三日后西边角门,让许家小妹从后巷过来。”
许千逢指尖微颤,狼毫笔在“石菖蒲三钱”处重重一顿,墨汁在纸上洇出一个黑点:“王妃怎么......”
“你家的事,我多少打听了些。”云起眼里闪过一抹狡黠,这些时日,许家兄妹之事,稍稍留心的人,皆能探知一二。
许千逢不过是个穷医士,身后无权势,手中无钱财,偏偏一个孤妹生的倾城绝色,往来打她主意的人不少。
更有地痞流氓无视纲常法纪,光天化日竟翻墙进去,企图毁人清白,若不是许千逢看诊归家,不知事情要到什么田地。
“我也没有旁的意思,淑云堂西厢空着,把你妹妹接来,比在外头跟着你住要强些。”云起见许千逢愣愣的没点头,又说道,“如今这凌川王府虽触怒圣上正是围困之际,也算不得什么好地方,可到底是远离那些强盗匪徒的,若真是遭了难,你家妹妹和王府非亲非故也无牵绊,也是能保全不受连坐之苦的。”
“不......不是这个意思,王府并非不好......”许千逢依旧踌躇。
云起也不想强求,想是前面说的太没有余地,便又转了话锋:“这事总得问问你小妹的意思,不过你只放心,若住在淑云堂,没人敢动她。”
天色渐暗,许千逢告辞出府时,袖中多了一袋金叶子,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要成为千醉坊的常客了。
孙妈妈送了一盅牛乳阿胶羹进来,预备着传晚膳,末了还跟一句:“王爷去了邀月阁。”
贺云起有些神伤,这下可怎么好?赵书柘一日不与关瑶知和好,这册封礼就一日没有着落,虽然赵君时重伤不知境况,可她也不能就此闲着。
“孙妈妈,去把西厢收拾出来。”贺云起自取了斗篷穿上,又向皎玉道,“再盛盏阿胶羹。”
入夜后起了凉风,窗棂外的一丛矮竹被风吹的乱颤,像极了慕瑶轩这位的心绪。
关瑶知坐在临水的六角亭边,指尖轻拨怀里燕尾琵琶的琴弦,那声音婉转凝滞,犹如呜咽。
忽的身后一阵脚步,在亭子那边停下,她半合着双眼,冷得颤抖的手依旧不停拨弄着琵琶,她想那人应该是赵书柘,又怕不是赵书柘。
“侧妃,王妃来了。”小丫鬟雪信打着灯笼,看着关瑶知单薄消瘦的背影,轻声唤了一句。
只见那关瑶知轻轻叹出一口气,良久,才放下那琵琶慢慢起身来。
面前的茶盏里,**已然散开,慕瑶轩的小丫鬟还忙着去拨那银骨炭,云起有些不耐烦的敲了敲那彩金束口建盏,示意下人上来添茶。
关瑶知打了帘子进来,窗前的白羽鹦鹉学舌倒快,连连几声“阿柘来了”,叫得她心口发涩。
“王妃万福。”关瑶知脸颊被风扑得通红。
“不必多礼。”云起看她穿的单薄,寒暄道,“今日天凉,侧妃当多爱惜身子。”
关瑶知不语,自顾去放了手里的琵琶,才接过春消递来的手炉。
“这几日府里有侍卫把守,王爷禁足王府,既是外有强敌,府内怎能自己起内讧呢?”云起也不绕弯子,径直道,“你与王爷何必闹成这样?本来是两相情悦,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如今倒把他往别人怀里推。”
贺云起一面说,一面看那关瑶知的神色,见她似是无动于衷,更信嘴胡说起来:“你不知道,王爷今日虽歇在淑云堂,心却在你这里,喝的烂醉却执意睡在地上,坚决不上淑云堂的床榻。”
关瑶知眼睛里蒙上一层柔情,神色也不似刚才冷淡:“果真?”
“这于我来说又不是什么光彩之事,用得着撒谎吗?”云起双手一摊,佯装无奈般,其实心里为着这话的奇效乐的开了花。
“王爷是男人,多少得要些面子,在人前怎好和女子低头的?”云起推了推桌上那盏牛乳阿胶羹,“喝盏羹,好好养养精神,别再为着这些小事劳神了。”
“这也是王爷叫送来的吗?”关瑶知伸出修长的指甲,抚了抚那玉盏上的暗纹。
“是......当然是。”云起有些心虚般,“若不是王爷嘱咐,你当我会这么好心?”
关瑶知接过那玉盏,放在嘴边抿了抿,这羹的温度刚好入口:“妾同王爷怄气,倒劳烦王妃跑这一趟了,过几日等消停些,妾自会去请王爷过来。”
云起见这关瑶知还算讲理,便宽心回西边去了。
三日后,暮色初合,一顶青布小轿悄无声息停在西角门,轿帘掀起时,许梦鲤裹着半旧的月白斗篷躬身而出。
檐角灯笼昏黄的光笼在她面上,恰似寒潭映月——眉若远山含黛,眸似清泉凝冰,唇色淡得近乎苍白,反衬得眼尾一颗朱砂痣如雪地落梅。
她发间仅别着一对丁香坠子,碎发被这寒风吹散在颈侧,露出耳后一片玉色肌肤,竟比身上素缎还要皎洁三分。
“许姑娘随我来。”皎玉过来引路,如今听闻听雀楼一案还未水落石出,门上的侍卫仔细盘问一阵,倒费了不少功夫。
“只可惜是个跛子......”方才盯着许梦鲤目不转睛的两个宫苑侍卫尽力压了声音,语气里尽是叹惋。
皎玉狠狠剜了那二人一眼,倒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这位倾城美人。
只见她行走时裙裾微动,腰间禁步的玉环却寂然无声,仿佛整个人裹在一层看不见的霜雪里,美中不足的,只是那略微有些摇摆的步伐,皆是因着左腿跛行所致。
行至淑云堂西暖阁前,贺云起正拥着熏笼等候,抬眼刹那竟恍惚——这女子美得太过锋利,像一柄出鞘的冰刃,连烛火映在她面上都显得冷清。
“王妃万安。”许梦鲤敛衽行礼,腕间旧疤随动作从袖口露出一截。
那疤痕蜿蜒如蜈蚣,却未折损半分清傲,倒似白玉微瑕更显珍贵。贺云起执起她手细看,触感如握冷玉:“一路过来可还顺利?”
“多谢王妃关怀,有皎玉姑娘接应,很顺利。”许梦鲤含着眸子,倒是拘束的很。
云起见状不免宽慰:“如今王府进出不便,本不是时机接你进来,只是你们兄妹二人如今举步维艰,你兄长也是救过我性命的人,往后什么也别惦记,踏踏实实的住下,不必在意那些虚礼,各自自在些。”
“是。”许梦鲤眼神里略带怯色,万般感激地上前福了福,“多谢王妃。”
“红簪,往后你就去西厢听吩咐。”云起思忖片刻,又向那许梦鲤叮嘱道,“淑云堂各处都能去,只是若有男子过来,你躲好便是。”
各人应了声,红簪便打点着行礼包袱送许姑娘去了西厢。
“你连商量都不商量,就把这么个绝色娘子往屋里弄。”孙妈妈憋了一肚子的气,只等着上来送糕点时一股脑地说出来,“若是被王爷瞧上,我看你怎么给许郎中交代。”
“许千逢救我一命,如今遭难,我总得为人家做些什么吧。”云起尝了口那做的极好的顶皮酥,“况且我也嘱咐了,赵书柘长久不来淑云堂,又能碰上几次?等他兄妹二人避了风头,我再给人悄悄送出去便是。”
“你总有说嘴的......”孙妈妈一语未了,却见竹月慌慌张张地进来:“姑娘,不好了不好了,瑶侧妃投缳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