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破月来花弄影 第17章 小学堂招生

应声的，却是帘外一段娇叱：“哎呦！我要说给你们听的呀，凭她是谁，也不能不打招呼就胡乱把东西塞进来呀，沉甸甸的，好气！”

……可是，禀复之声太过蚊细，便听得不清了。

再后来，帘栊一声响。

李绣衣与橙香寻音瞧过去，只见正迈堂屋门槛的梅香两颊靡红，薄喘细细，半弯了朱腰，两手合提着一只大食盒，橙香忙剪去话锋，上前助提食盒行往西间，一面欠着身往外张望，墀下尚有两个年长侍娘歇候，少不得压低了声儿嗔骂梅香：“才两步路，就能把你的手累折了？还闹嚷嚷的，像什么样子。”

这梅香原本拙于言辞，因此平素在人前相当淑静，可随着服侍李绣衣的时日渐久，耳闻目染之下齿功大有出息，这情性自也随之改变一二，越发不能受下橙香的教训了，这回还值十分不爽利，待把食盒稳置在西间的饭桌上，便反唇相讥道：“不愧是干过粗活的，就是搬一大坛子酒也不在话下，谁能比得过你呢。”

“你……这时候我不和你吵！”橙香一面揭启盒盖，除了自要的一碗燕窝粥与两碟精致小菜，还有两碗荤菜，一样是盐水鹅，一样是春笋煨火肉，另有两样炸的，一碟嫩野鸡腿子，一碟仍喷喷香脆金晶的葱包烩，另外还有一大碗早禾米粥，并几色稀见果品，次第摆列下来，橙香不住地摇首，而梅香便去东阁请李绣衣用饭。

“又不是饭时，不过要吃一碗粥而已，如何整办这许多。”李绣衣甚为不悦，一面端坐了上首。

“她们说，是赵夫人特意吩咐厨房的。”梅香回道。

李绣衣一时又是发恼，又是生疑，只好拈过羹勺，先缓尝了两口燕窝粥，复平了气儿：“她什么时候吩咐的？”

“就是我去传饭之前一小会儿。”

李绣衣听了这句，若有所悟地笑了一笑：“也罢——”压了一压浓且长翘的睫，叹道：“样样都是我爱吃的，可就是我有两个肚子也要撑坏了啊。你们也坐下一块吃，就这样。”

因橙香与梅香并非初次受此恩惠，是以也不赘舌，便稔道地慎着手足，分坐了东西，与李绣衣一道吃起了饭。

屋外阶下的两位侍娘中，有一位身量修长，一双秀眼生得极好，且目力很是敏锐，叫作楚茂，又逢西间只有一道碧青窗纱遮覆，其内景况勘破了十之七八，见得侍女竟这等体面，犯了醋性，与旁边的僚友唤云潇者咬耳道：“你没瞧见啊，这屋里的主仆上下全没个规矩礼数，坐在一处吃饭来，不过呢，要不这个姓李的与鹭鸶鸟交情深呢，鹭鸶鸟是个更不守规矩的东西，你知道的吧，她把底下人一个个惯成什么样儿，不看别人，只看仙芝，钱是二三百万的给，又送大宅子的，糟蹋咯！都糟蹋咯！”

“呵呵，劝你少看少听些，光和我嘀咕有什么用，我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云潇听而不闻，抻起双臂摆荡两下：“大食盒重得狠，赏钱一定多，这趟来的不亏。”

“好没出息的东西，顶天了给你几百钱。这姓李的是个大财主不假，可又不是直接给你的，还得经过那几个橙子梨子的手呢。从前只要讨好橙香也就罢了，眼下还要讨梅香崽子的喜欢了！她也猖狂起来了，从前对我们多和气，还常买果子来孝敬。”

“呵呵呵，顶天了也就这一时猖狂，这位主又不是长长久久钉在这里了，她一走，什么橙子橘子哩，还不是依旧任我们搓扁揉圆！忍这一时半刻，到时候，我要她跪下来叫你奶奶！”

两人低头闷笑一回。

恰值梨香、桃香办妥了私事联袂从后廊徐徐而来，将此况景纳入眼底，不解为何而笑，又因是熟见这两位侍娘的，便一同走到人前，绵声问道：“楚姐，云姐在说什么笑话嘞。”

梨香与桃香为世谦谨，十分不愿自恃殿内三等侍女的名头，去怠慢这犹如萍藻般的孤弱之辈，反倒处处留心着暗馈一分体面。

“在看蜂子，说它一场笑话。两位小姐姐，这会子屋里去吗？”

“可不是，原告了半日假，只想不到事情办的顺利，三言两语就了了。”梨香桃香异口同声道。

楚茂与云潇互掠一回眼色后，前脚还在撒恨泼醋的楚茂，相对这一分和敬，亦不吝啬投去一分劝告：“李娘子才坐下吃饭呢，还是过会子再进去，现在撞进去，倒让里头陪着吃饭的那两位小姐姐不好意思了。”

“多谢姐姐，这样费心想着。”梨香、桃香的面上闪过一丝苦涩，不过微不可察。

皆在暗恨自己背运。

未想便有橙香隔窗扬唤道：“两个傻狍子回来了，又有一件乐事哩，还不快进来。”

“欸，来了来了。”梨香、桃香与人忙忙告辞，方如一对蜻蜓翩去了。

“瞧瞧，又不知道是什么事，这样兴头！”眼看着梨香、桃香前后揭帘进去，楚茂又忍不住含酸拈醋起来。

“你还是把心宽一宽吧，嘀咕个没完没了！”云潇不耐烦地走开两步：“实在看的眼热了，你也去寻一寻门路啊，在这一个劲的跺脚，丢脸。”

“呸！我一个大字不识，哪有扑天的本事，又是个穷鬼，有什么门路可通？莫说那六夫人了，就是她们手底下的，也从不拿正眼看我们一看！”说罢，原本还是嫉妒心肠，这时却悲酸起来了。

“扯淡！而今学着识几个字也算容易，谁要你发懒？你没钱？你的钱只是不往她们身上使罢了！”

“烂狗，不得胡说！”楚茂抬脚就要往她身上踹去。

云潇姿态灵俏地闪过一边儿，笑嘻嘻说道：“你一个月少说也剩有几两银子，可你只愿把这钱供神佛哩，你的事我都知道，还想赖？”

“阿弥陀佛！你懂个屁，我们苦命人不抱佛脚，来生来世仍旧要当驴做马！云潇，我早劝你也念一念佛。”

云潇一时失笑，欲要说些什么，可又觉无话可讲，潦草一句：“都是泡影罢了……”

“回回讲到这里，你这精神就如此不好，不和你扯这些有的没的了。”楚茂也走开了两步，自找一块山石歇坐去了。

“扫兴！”一面铺帕，一面掷下这话。

云潇只得满面堆笑地跟从她去：“成，成，成，讲笑话给你听！”

“我不要听，咱们也静静待一会吧，将才话说多了，嗓子疼。”

一时屋外亦如屋内，默无一言。

大约过了一顿饭，桃香忽然喜盈盈地又走出来：“两位姐姐可有得闲时候，也来凑一凑热闹。”

“什么热闹？”楚茂与云潇忙站起来，请桃香入座。

桃香谦拒不果，只得坐了，又逼二人亦坐下，才款款诉道：“说来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娘子忽然起了个兴致，要教我们看书看棋拨算盘珠子！”

“凑不来，凑不来，”楚茂瞬时又站了起来，作出一副苦楚的模样：“我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大小事忙得没个开交啊。”

桃香原料想这楚茂与云潇俱是孤身妇人，家事省俭，厨下庶务亦不算繁冗，暇余时候必是有的，迎合笼络，一举两得，这才有了相邀之言，不想，这楚茂忙似箭一般拒绝，一霎愁锁蛾眉，连连赔罪：“楚姐快坐下，我实在不知道你竟这样忙忙碌碌，一点空闲也没有。”

这时，云潇接过话茬：“我是个大闲人，不知什么时候开第一堂课哇，我好回去预备。”

桃香又大悦了。

楚茂不住地点头：“是呢，我已经想好了，我送给云潇一个大砚台。”

桃香答道：“不不不，哪儿能要你们破费，书笔文物都不必自己去预备，云姐明儿当值不当值？”

云潇谢不释口，赞叹不已。

桃香一面笑得云肩簌簌，一面对楚茂说道：“想不到云姐甜甜的话儿，说到现在还不重样！”

又冲云潇道：“问你明儿当值不当值，再不回正经话，我可就要走了。”

楚茂也笑着附声：“我也是头一回瞧见她那么会甜、言、蜜、语。”

醋味幽生。

云潇似乎察知了：“你也会嚼字了，稀罕。”

“明儿不当值。”

“你交运了，明儿这个时候过来候着就妥了。倘或忽然要忙旁的事，记得派个小丫头来说一声。”

“这是自然。”云潇妙目一眨，看向楚茂：“我可总算从你手底下逃出生天啦。”

桃香深是好奇，问：“这四个字儿可利害了。楚姐，你怎么欺负云姐的？”

“她是个没良心的，是领她去积好行善哩。”

云潇不以为意，默默无言。

桃香懵然少顷，恍悟道：“是了，楚姐定然是领着云姐去四郊施米舍布去了，恐怕云姐也是走的崴了脚，楚姐照顾没到的缘故罢，我猜着了吗？”

这是旧年里，由于赵鹭鸶忽然慈悲心大动，便立即吩咐仙芝携带一班人马去救苦救难。

其中，便有桃香，泥路特特坎坷，车上的人哪儿经得住颠簸，纷纷头晕发呕，只好下车来，慢慢地走，仍然乏力的桃香，便不小心崴伤了脚。

“**不离十，尽欺负我这样爱忍痛不说的人。她莫说照顾了，还催着你再走快一些呢。”

楚茂听过这一篇话，喉里只拧出两声干笑。

她成日里还为香烛供奉心焦呢，哪儿还有剩钱去做这等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