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相国府回到为善司时,天黑得再也加不了深度了。
从车夫手中接过一大摞书,凌清身子疲惫,但心里激奋,抱着书一路往回走。
中途,实在抱不住时,他将书们往凳子上一放,自己也坐在月下,揉着肩肘。
静谧的夜中,仅有大狗们的哼哼声,以至于,不远处石块的落地声异常突兀,以为是进贼了,凌清屏住呼吸,借着走廊外树丛的浓密藏身,往那处望去。
一人在投掷石头,准确来说,是在砸墙。
确认贼不会傻成这样后,凌清拨开两片叶子,凭借模糊的身形,认出了这人。
那人始终没有声音,只是,掷出石子的力气却一次比一次大,从明月银光之下照出的凹印可见。
而后,两阵脚步声撵上来,接替其的,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凌乱掷砸声。
“大人,有一身本事却只能禁锢于高墙之内,十几年的训练只换回辅助性的任务出动。”刘洺的声音少见的带着哭腔,“我他妈很不甘心啊!”
石子乱迸,那面墙无声呐喊着。
“大人,我关五是不怎么会说话,又蠢又傻,但我都能看出陆大将军的事情背后有原因,怎么就没人替他说话呢?”
又一声石子扣墙……等手中的石子玩儿完,陆妄开了口,张开便是一句脏话,而后,压抑了些情绪,缓声道:“别丧,先做完能做的。”
“可,我们能做什么呢?”刘洺止不住地丧气,“难不成真把为善司做大做强?”
陆妄沉默了一会儿,忽而笑道:“说不定呢,万一机会来了,养着的兵得能用,提着刀就得能杀敌!”
交谈声低下去时,凌清轻轻按了下肩颈交接处,那里,似乎突然多了些重量。
他抬头看向那轮要近满圆的月,心里有些念头疯狂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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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书卷放回“一罪方休”,凌清还是走了出来。
在月色堆砌的波涛之下,将方才那处巡过,确定人回去后,走到了陆妄的门前。
方才耽误得有些久,里面的人似乎已经睡了——灯灭了,隔着门都是暗淡一片。
想了想,他还是敲了门,“一安,是我。”
里面安静了两瞬,才传来一声“进”。
推门而入时,凌清感觉自己跟瞎了一样,摸黑走了两步,稍稍适应后,他挪到了床边。
手搭上床沿,他顺着坐下,看向只觉中衣、半坐起来的陆妄,顿了下,道:“一安。”
“嗯。”陆妄探到他的手,感受到手心上的冷意,温声道:“天冷,上来。”
“好。”
虽应了,但凌清没完全顺着他的指令走,眼波轻动时,单腿跪到他身侧,在陆妄略显诧异的眼神下,自顾自地双手绕过他的脖颈,紧紧环住时,低头,轻轻吻了上去。
很柔和,就跟沾了水的鸭羽轻轻挠过唇瓣…陆妄微滞,直觉到他情绪有些不对,刚想说话,凌清便下移了些许,软而滑的唇瓣张合,滑到了颈侧,衔咬着那处肌肤。
没轻没重的,他不禁“嘶”了一声。
可身上的人似乎不愿停止,沿着肩颈处一路“咬”……直到他伸出舌尖,不经意擦过喉结时,陆妄揽住了他的腰,粗重的呼吸擦过他的脸,带着喘息的声音传出:“阿清。”
凌清轻勾唇,没停动作,甚至力气重了一分。
陆妄微挑眉,感受到胸腔之内止不住的热燥,他垂眸,望着咫尺之近的人神情认真,不免笑了一声,扶着人腰的手轻用力。
几乎是瞬间,他横腿,按住凌清双腿的同时,将人压在了身下。
一手贴合着他的后脑勺,一手则按着他的肩,声音不太平稳:“你确定?”
凌清看进他的眼中,仰头,主动贴上了他的唇,松开时,微喘:“确定。”
……
从燥热中平静些许时,凌清拂去滑到颈侧的汗,抱紧了陆妄。
“啧…怎么这么黏人?”陆妄搭过被子,轻抚他额间的碎发。
凌清缓了一阵,又往他怀里拱了几分,声音微微发颤,问道:“一安,我心慕于你。”
陆妄轻笑一声,“阿清,我亦心慕于你。”
凌清勾唇浅笑,笑完,他轻咬有些发麻的唇,迟疑地问出:“会变吗?”
“不会。”
“为何如此笃定?”
“因为是你。”陆妄轻吻他的耳垂,道:“我在离北待了十余年之久,同东乌之人百般鏖战;而支撑着自己冒死也要前进的信念,向来唯一。我深知:何为‘唯一’。”
“嗯。”凌清从他颈侧抬头,直直看向他的眼,“一安可还记得,阿浊得清白那日,你曾下过的一令?”
陆妄微顿,总有些不妙的感觉,“记得。”
凌清一字一顿,声音不免有些哽咽:“大人令曰:‘基于阿浊已是清白之身,无罪非恶,特许其离开为善司,逍遥四海。’不知今日,我可否向大人讨这一令?”
有温热的泪滑落到裸露于空气中的手背,陆妄微抬头,“为何?”
视角受限的缘故,凌清只能看到他的小半张侧颜,或者更确切地说,只轮廓清晰可感,可无形之中,魅力呈张,一种晦暗不明的俊朗扑面而来。
他道:“我应了唐先生之邀,选择入仕。至于归期,我不能确定…”
陆妄将人锢得紧了些,又怕弄疼人而收了力,半晌后,他轻声道:“…可以,但我会等你。”
-
次日,陆妄醒时,身侧已然冰凉一片。
他轻抚发沉发木的头,坐直时,便取过衣服,一边套一边往外跑。
守门之人打着哈欠,见到老远跑过来的陆妄时,吓得连忙咽下了才打一半的哈欠,站正,朝气十足地喊道:“陆大人。”
陆妄扫了眼路,明明已有答案,但还是问道:“见过凌清吗?”
“见过。”将鼻尖里的酸意消化完,守门人忽地想起什么,“哦,对了,他让我把这块玉牌给您。”
看到他手中握着的玉牌,陆妄轻顿:这是让凌清做他副手时,特意赶工出来的那块儿。
他接过,挂在腰间:“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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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即,陆妄将随手策划的训练计划丢给刘洺。
看完,刘洺惊呼:“大人,真要做强为善司啊?”
“别废话!”
见大人今日脾气不太好,刘洺连忙收了笑脸:“是,大人!”
多是关于长枪长刀的训练,类似于离北战场上的训练——有集体演练,也有个人自训,当然,检验环节则是与陆妄亲自对阵。
集合时,刘洺愣了一下,问了几遍也没问出“凌清”的下落,草草发动训练时,他连忙跑到了陆妄身旁,“大人,阿浊不见了!”
陆妄冷声道:“他离司了。”
“怎么会?!”没等惊呼接二连三蹦出来,刘洺双手死死捂住嘴。
相处了那么久,再生冷的人都多少有点儿情感…
可,阿浊怎会无声无息便“不告而别”?
…
暮色时分,看着一个个被打得“半死不活”的人,刘洺按着腰侧,忽然明白了什么。
趴在地上,他歇斯底里地咆哮:阿浊,凌清,你快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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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之内,公主大婚,婚后入住相国府;
凌清辞离为善司,不知所踪;
离北急报,大战告败,损失两座城池,此外,陆大将军及其夫人受伤,其长子随军失踪,其三子受伤,生死未卜…
一月之后的朝堂之上,死气沉沉中人声鼎沸。
“陛下,微臣恳请陛下,再派骁勇之将以挽救颓势!”
“陛下,国运受危,急需优良将帅领兵以领!”
……前几次早朝时,换将之声还只能嗡嗡嘤嘤的,没过几天,便成了潮拱之声,盖过了其余的提议。
天德帝焦头烂额得头发日渐稀疏,本就松弛的皮,在骨头卧缩的脸架上更显骇人,他不住地咳着嗽,双手扶着发疼的头,已过花甲之年的老腔无奈道:“朕允了,可是,谁又能当此任?”
朝下只有低低的唏嘘声,叽叽咕咕的,说腹语般。
而在众人均无胆举荐之时,相国公站了出来,满身陈年的气势镇住了满朝的闲言碎语,他躬身,诚挚地道:“陛下,此职,仅一人可担。”
天德帝往武将云集之地抖了两下眼神,头似乎又痛了一分,便老气横秋地问道:“朕怎么没看出来?”
一群武将瑟瑟发抖:“……”
“陛下,臣所言之人乃陆妄。”相国公没给人插嘴的机会,流畅说道:“担任为善司司使之前,军中功绩,除陆大将军外,便是他领衔。武举一试,他拔得头筹;策略一考,考官点评‘不二之招’;实战之场,创造桩桩可入册之战局。如此一看,老臣恳请陛下,派陆妄挂帅出征!”
一袭话毕,骑墙骑得正欢的一大队人,被一榔头砸进一方阵营,想蹦都蹦不出来的那种紧实。
“微臣恳请陛下,派陆妄挂帅出征!”
“臣恳请陛下,派陆妄挂帅出征!”
……
只言片语汇成满朝同言之语,气势之大,淹得天德帝说不出反驳的话。
待林公公说完“安静”,他才摆摆手,“朕明白了,只是,同是陆家之人,朕有些心忧。”
相国公将背好的陈词从脑海中翻到,流畅地从嘴里倒出,说着:“若陛下信得过老臣,老臣愿替陛下,呈拟监军之名单。”
天德帝头痛欲裂,摆摆手,“罢了,朕信你便是了。”
早朝以敲定“陆妄挂帅出征”为结果而结束,朝后,相国公故意慢了些时候进去,将一份名单交托了出去。
天德帝扫了两眼,摆摆手,“朕说了,信得过你。”
“谢陛下。”
“嗯,出去吧,朕头痛得厉害。”
相国公退下后,心思有些沉重,却也不算烦忧,总之,蛮复杂地走上了马车。
车厢内,正燃着香,安神的那种。
戴着面具,凌清正捧着书卷阅读,闻声抬头,就见相国公要笑不笑地看着他,说着“公子,你倒是料事如神。”
等人坐上了位置,马车启动,凌清合了书卷,皮笑肉不笑:“各取所需的前提罢了。”
相国公面容松了不少,笑道:“你说得对,没有胜仗的结果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让陆妄去接,增加胜率,这不影响扳倒陆无忧那老头;而至于之后,对付一陆妄,就简单多了。”
凌清陪笑,顺带将书卷打开,分神阅读去了。
一月以来,他做了挺多事情。
撰写十余封长篇政论之后,以不太隐蔽的匿名形式呈递于相国府。
得了利益,便想要更多…这是人性,若真能“见好就收”,相国公在这之前,不会做出那等出格举动:花费几年心血,培养出监军团;同时,送自己的亲女儿们入皇宫,在皇帝耳边吹够了枕边风,便坐享成果。
监军一出,披着皇命的外衣,实则效命于相国公的私心——扳倒以陆无忧为首的陆家。
而至离北之时,监军便放开了胆子,凭借皇权、相权的双层底牌,威风一时,而酿成了将权的架空,也就是陆妄嘲讽性的言辞“无兵之将”。
利益的引啖之下,相国公开始有了私下动作,而他便也借柳墨云伸出的橄榄枝为幌子,离开为善司,成了柳府的代笔书生,成了相国府的“隐名之卒”。
而自那以后,行动起来的相国公便样样给力:
同半岭山谈拢为期三月的稳定军营粮草供应;隐藏他的身份,拉拢一些易倒之派…
伴着思绪回了房,凌清将早早收拾好的包袱取出,坐在书桌前,手书一封信后,派人交予近一月未见的陆妄。
不知…会有回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