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之别 第3章 第三章

安都之南，香粉之院，散落的花瓣扑了一地软玉成画。

“闲与碧云暮，恍然金粟堆。风香不自食，月影为谁来。”

润朗的音色融了暮合的飒飒秋风，不知是浓了花色阑珊，还是淡了秋意乍起。

楚若渝只着单衣，似水柔情的眼中，倒映着风吹桂落。

余光瞥到一道清瘦的身影，他伸手接了半捧深黄，眼波流出笑意，“阿清，过来。”

闻声，凌清放下才采购好的药材，就着淡青色衣袍擦去手上的泥渍，走过去。

“闻闻，凋零的可不比树上的差。”

凌清走近，鼻尖碰上边角蜷曲出皱痕的秋桂，醇厚的香味灌进鼻腔，一呼一吸间，思绪都染了慢，他不禁然间闭上了眼。

被他沉醉的模样惹到笑了，楚若渝抬手轻摸他的头：“如何？”

“很喜欢。”

“喜欢就好。”楚若渝取来个剔透的小玉瓶，动作轻柔地将秋桂尽数倒入，约莫满罐时，将余下的散开，淡淡的香气绽开，只一瞬便成泥。

合上木塞，他伸手递出，“如此，便可随时赏芳。”

“谢谢公子。”凌清小心翼翼地收捡好瓶子，往后退了一步：“若公子没什么吩咐，那我先去煎药了。”

“嗯。对了，晚些时候，为善司司使会到，到时候，你陪我用膳，记住，切莫失了礼数，可懂？”

无形之中，“为善司”三字被扩大，凌清眼眸微动，好在风过有凉意，意识到自己失神，他连忙掩下情绪，行了一礼：“懂。”

夜间时分，院里起灯，四处通明。

待客房中，人员轻简，楚若渝时下不饮酒，面前清茶溢出热气，模糊了嘴角的笑意。

所来司使，是个端不住的主儿。

才聊没两句，黑衣一掀，便是一跪。

凌清端着盘炙猪，拨开珠帘，待走近时，司使已端坐如常。

“这道膳食，是我府中人新研出来的，味道不错，司使尝尝？”

司使执筷作一揖：“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放下菜盘，凌清为楚若渝添了些热茶，正欲起身，手腕被拉住，楚若渝一时凑得很近，鼻息落在耳畔：“你留下，帮我切片。”

凌清一愣，看了眼搭在自己腕上的手，应下：“好。”

炙猪的烧制手法采自民间，制作粗糙，但色香难得上乘，经炙烤的肉泛出金赤色，包裹着的油脂将肉的香气毫无保留地送出，热气扑腾里，引人垂涎。

取过小刀，凌清沿着肉的纹理，用力取下一小块，挑起放入楚若渝碗中。

不过，没到一刻钟的功夫，大半的炙猪都入了司使腹中。

他还不知饱地一筷子挑上凌清才片下来的肉，不知厌地往嘴里送。

只是，刚想咽下，他握着竹筷的手一紧，关节死白，脸色顿时白紫变化，肉沾着唾沫从嘴里掉出，他连忙绷紧身子，“楚公子，那个，我去方便一下。”

楚若渝含笑：“您请便。”

闻言，司使立马弹跳起来，捂着肚子，连滚带爬地出了门。

门外的月夜与灯火，露了一面又匆匆谢幕。

凌清往外看了一眼，又定下神来片肉。

“阿清，你去将我屋中的佩刀取过来，等会好赠予司使大人。”

凌清放下刀，“是。”

见凌清起身出门，背影渐远，楚若渝轻勾唇，将冷置了许久的药罐打开，取出一颗乳白色药丸，就着热茶，饮下。

接着，他解开腰带，本就薄的里衣褪下，浅白的肌肤彻底暴露……

刚踏进，凌清带上门，免得风寒扰人，一转身，染上灯火暖色的珠帘晃出叠影，宛若幻境的昳丽乍现——半身**的楚若渝正半仰而坐。

他眼瞳骤然放大。

不过，待虚幻散去，如此一景，便完全没有香艳画面的想象空间，只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空白：

大大小小的伤疤上百道，自脖颈以下，贯通半个身子，可以说，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错综地，尽是或深或浅、或新或旧的…刀痕。

楚若渝神情虚弱，但笑容未止，朝他摆手，“阿清，过来。”

置身地狱的寒栗瞬间盈满屋子，凌清本能地收紧握着刀的手，顺着他的声音，步调有些晃地站定在他面前，眉蹙得很深。

“刀出鞘，然后，蹲下来。”

不知道是为什么，凌清异常听他的话，抽出刀，寒光绽开，半蹲下来，“公子。”

近旁，轻若风、软成云的声音附上耳：“阿清，以后的路，走好。”

与此同时，刀的寒光收敛，血红飞溅，凌清呼吸停滞，目光之下，楚若渝半身的伤口皆溢出血来，胸腔之里，皮肉相隔，刀尖正好插进方寸之心。

楚若渝双手重重环在刀柄处，将他的手淹没在刃柄的冰寒与肉掌的暖和之中，凌清抬眼，凝滞的眼眸中，唐突地映进一张苍白为底、带笑的溅满血珠的脸。

……

呼吸急促之下，凌清被窒息感逼醒，猛然睁开眼，粗喘着气。

缓了一会儿，他伸手，拂开汗湿的额边发。

隔着纱窗，能看见外面泛白的天空。

凌清梳整好呼吸，赤脚下了床，冰凉自下浸入身体，他推开窗，深吸了一口寒气。

凌晨是宁静的，除却这乱七八糟的呼噜声和偶来一声的鸡打鸣。

他侧过身，后腰抵上窗沿，任寒意侵入散乱的伤口，待疼意鏖胜心中意念，他重新折返回床。

不知捱了多久，房门被推开，亮堂堂的天光被放入。

是个老嬷嬷，瘦骨嶙峋，花白的头发上盘起，皮肉有些松，有股说不上来的慈祥，她把一大木桶放在地上，无奈地看了眼床上四仰八叉像被放倒的人，起身推开窗。

拿起扫帚，相当迅速地收整好一地的零碎鸡毛。

待一切有模有样，她支起长把子，丝毫不手软地往人身上招呼，“日上三竿，都几十岁的人了，还不起来！”

“哎哟喂！”

“大早上的，找死啊！”

……

自她进来便虚合眼皮的凌清慢条斯理地坐起来，侧头观望着叽里呱啦直叫唤的一群人东倒西歪、“抱头鼠窜”。

拎着的长条落在身侧人身上时，凌清跟这位老嬷嬷对上了眼。

老嬷嬷动作一停，颇为疑惑地连眨两下眼，问道：“小郎君，莫不是睡错了床？”

凌清习以为常地浅笑，“没有。”

自被为善司前任司使亲自执拿入狱，再到一路押送至为善司，约莫三两月的时间里，他收到过太多所谓惊疑的表情。

说习惯，尚不为过。

老嬷嬷收了长条，脸上的诧异转为厌弃，“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凌清凝眸，微垂着头，牵出一抹略显讥讽的笑，声音轻如薄羽着地：“或许吧。”

“有言道：人是铁饭是钢。这一桶里，四十个蒸饼，吃饱些，挨打才有力气。”

老嬷嬷将木桶盖子抽开，里面挤着热乎乎的蒸饼，白面的。

“慢用。”

说完，便转身离开。

胡水子跳下床，走到木桶旁，伸手，抓了一大把蒸饼，叼了一个，坐回床上，就见垂着头的凌清，没多想，递出蒸饼：“还没睡饱？先吃。”

凌清抬眸，注视着面前的蒸饼，有些恍惚地伸手拿过：“谢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胡水子三两口咽下一块，又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安身什么，什么什么食？”

凌清缓声：“安身之本，必资于食。”

“嘿，好像是这么说来着。”胡水子抓抓脑袋，继续：“反正，就是天塌下来了，也得先吃好，不做饿死鬼不是？”

凌清点头：“是。”

“不过，我可提醒你，这里的人，抢饭啊，那是一等一的能手，若说桌子上沾了油，桌子皮儿都能给你啃下来两层。”

凌清不禁然笑了，本还氤氲于眼底的雾气散开，他由衷地欢颜：“我尽力。”

两指轻按蒸饼，他一口咬下去——又粗又硬。

他皱眉，实在不敢恭维这口感，不过，饼里应是添了些药材：可能是怕他们这群人一命呜呼了？

想及此，他认了，有一口没一口地干嚼着。

倒应了胡水子的话，这里的人，不是一般的饿：个个都塞了满嘴，鼓鼓囊囊的，一脸贪餍，如食珍馐。

他咬完半个蒸饼的工夫，木桶就彻底见了底，渣儿都不剩。

他打心眼里佩服，顺带默默为今后的茶饭做了一份祈祷。

用过早膳，精力有了。没了人影儿的老嬷嬷又走进来，手里提着一篮子。

掀了盖子，她道：“昨儿个才挨了打，虽然你们一个二个皮糙肉厚，十板子不在话下。但考虑到某些人多挨了鞭子，或者，多挨了板子，便送些药来，以示善意。”

陈挺摸摸鼻头，心里道：这指向性是不是过强了。

胡水子倒不在意：不点名道姓，鬼晓得是我……

说完，她将药膏依次发到每个人手中，走到凌清面前的时候，还另塞了一个，转身时，很专业地偷摸道了一句“这对风寒有用”。

凌清接得有些莫名，但还是单用口型说了句谢谢。

“想早点活蹦乱跳，就把药用好；当然，不用我也管不着，就是之后会麻烦些。”

话说一半，悬念留够，老嬷嬷便真的离开了。

“这半辈子，第一次用这么像模像样的药膏，真怕这具贫旧身子消受不起。”

胡水子将药瓶上下掂了两下，刚想找凌清帮忙涂，就见人已罩在被子里，裹得密不透风的。

一时间没记起旁边是谁，他想也没想地转头，脱口而出：“帮我涂一下。”

陈挺放下药瓶，嘴一歪：“哟，脸儿够大！”

“嗯？”听到声音，胡水子一下子便坐直了，瞪圆眼，“忘了旁边是你。”

“这记性。”陈挺道，“不过，大丈夫能屈能伸，你若帮我涂，我便帮你，这一来一回的买卖，不吃亏不是？”

胡水子想了一下，“那你先给我涂。”

陈挺翻了半个白眼，手倒是规矩地接过药瓶，“行吧，宰相肚里能撑船，老子不计较。”

等手里的活儿忙完，一群人便都干坐着——正是精力好的时候，可偏偏，半上午，一个人也见不着。

“你们说，这不闻不问的态度是要憋出个什么？”刘欢抱着腿，闲得慌：“要把我们煮了、炸了，还是剁了、炒了，总不能生吃吧？多野蛮！”

胡水子一脚踹过去，“你饿了直说。”

刘欢佯装被踹倒，“哎哟哎哟”地从地上翻起来，傻笑道：“是有些饿了，平日里，这一桶都该是我的，哪晓得，如今只约莫吃个零头数。”

边说着，他边抠着脑袋，突然灵光一现，身子泥鳅一样一转，“陈大哥，你昨儿个不是说有法子弄些吃的吗？教教我呗！”

“教你？”陈挺趴在床上，由人按着肩背，此刻，像听到什么笑话了一样，“我陈挺，这辈子什么事都能做，唯有一件，就是不做赔本儿的买卖。”

“那您想要什么？”

“我说法子，你去做，至于吃的，我只要一半，如何？”

刘欢又摩挲两下下巴，“能吃一半，倒也不错。”

陈挺大笑：“先把命留到晚上再说吧。”

“闲与碧云暮……月影为谁来”——龚璛《晚对桂花开》

“安身之本，必资于食”——《千金要方》孙思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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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