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之别 第12章 第十二章

清晨，太阳刚露头时候，粥饭上了桌。

为了一群小崽子们能规矩吃饭，宋遇早前便在自己的屋里搭了一张大桌子，椅子由要吃饭的徒弟们自己端进来。

见桌上餐都摆开了，他摸了摸瘪了的肚子，跳下床，毫无师者仪态地坐下来，捞起筷子勺，就是一顿狂夹狂舀。

摸清哪些好吃哪些一般后，他问道：“怎么都不吃？”

已然成熟到“老骨头”一把的大弟子道：“不是您说的，不跟您抢饭吃。”

“……”宋遇沉默地放下了筷子，念及旁边屋里有人，或许还能真切地听见，便紧急挽回形象，道：“害，哪有这回事，快吃快吃！”

话落，筷子乒里乓啷上手，被解放的“饿死鬼”们集体上桌——饭菜动得贼快，旁观者全然看不清哪根是谁的筷子。

一桌饿狼扑食的童稚，一个毫不示弱的老子。

叮叮当当，筷子交战不休，留下一地残污成见证。

“酒足饭饱”，宋遇欢喜道：“后吃完，洗碗！”

“啊？啊……”

娇憨之声溢出，接着，板凳大小的十二弟子鼓起圆嘟嘟的脸，噘出鱼嘴来。

“别看我，你师父我今天要出山。”宋遇忙往衣柜旁蹦，精挑细选着衣裳，“得出去个三两日呢。”

说完，见十二弟子还一副哭脸，忙安慰道：“想我是吧？洗着师父吃过的碗，也是变相的想念呢！”

被忽悠到的小孩儿抱起一碗，一步一步，屁颠屁颠儿地走出了房。

大弟子看着不忍，便也跟着收碗。

险些全员出动，宋遇也不觉得脸上掉光。

穿好衣裳，留下一副药方，跟独留孤坐着的七弟子说：“这是隔壁阿浊的，你煎不好，就‘死缠烂打’着你大师兄，让他来，知道了吗？”

七弟子静坐得像尊佛：“知道了。”

“嗯，那我走了。”宋遇挂上药箱，叹着气出门：“倒霉死，居然又要去伺候皇帝老儿了。”

-

“你烦不烦啊，叫你别乱跑、别乱跑，这下好了吧，药炉洒了，药方上的几味药也看不见了！”大弟子训着话。

对面的十二弟子蹲下，把自己团成一坨，七弟子还是照旧的安静，不知道还在不在出气儿。

听到屋外动静，刚穿好鞋的凌清快了一步走到门口，有些惊讶：

这所谓的大弟子，或许还没他年纪大…

“哥哥！哥哥！”

跟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十二弟子撒开腿就是一顿跑。

凌清及时按住他，柔声问道：“怎么了？”

“大师兄凶我们！”

当真是字正腔圆的一顿“控诉”。

凌清看向大弟子，那人拉了下脸，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正比着药方抓药煎药呢，结果他俩神颠颠地到处乱跑，十二就算了，七师弟也跟着追。弄翻了药炉、打湿弄脏了药方不说，还差点烫伤了他俩。你说这，不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嘛。”

把摸到话里的时机，凌清不悲反喜，笑道：“没事。”

“嗯？这怎么能没事？”大弟子开始“诵经”，“师父说，‘病了不吃药，死了没人埋。’我得去翻医书，把药方补全，不然会出大事的！”

凌清拨开乱拱的十二弟子，上前一步道：“我自己煎就行。”

在大弟子诧异的眼神下，得到默许的凌清慢步，走向心念已久的药材房。

“你会煎药？你学过医术吗？你厉害还是我师父厉害？”五弟子连环发问。

“哥哥！煎药…医术…厉害！”十二弟子一个劲儿地找词儿。

“这真的行吗？不会把房子炸了吧。”大弟子忧心忡忡。

“哪能啊，他看着就很聪明。再说了，十二那么蠢都才烧了小块地儿。”二弟子信心满满。

……

关于宋遇的“出山”，凌清听到了，而且听得清清楚楚。

虽然怀疑过“凑巧”程度过高，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儿了”的道理他深谙。

将自己身体所需的药煎好之后，他坐在石凳上，等一群“好奇心满满”的弟子看着药汤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后，才微笑着端过药，三两口喝尽。

“哥哥，能教教我们吗？”十弟子热情洋溢地问道。

十二弟子连忙推开他：“嗯，不，他是我哥哥！”

凌清按住他俩的“互掐”，柔声道：“好。”

话落，一桌子的脑袋止不住地乱转，还是略成熟些的大弟子一声令下，道：“好耶！背着师父学，回头定能叫他刮目相看！”

眼见一堆大大小小的“娃”斗志昂扬，凌清有那么一丁点儿体会到宋遇的累了。

故意从记忆中搜寻出来一副不难但繁复的药方，将孩子们熬得累了，他笑笑：“事不能急，休息了再来。”

而趁着这些闲碎，凌清提着装药材的木蓝子，在一旁的木纸上算好浓缩后的药物剂量，心里核验一番早在脑中研究几日的新增药物后，他开始了行动。

半个时辰后，从精秤上取下最后一味等量药材，凌清朝着药炉走去：

挑拣药材后，处理、过水、调配，样样都是精细活儿。

他坐下来，没太管腰间的伤，按照时序，将首轮的药材放入后，没离开，坐在这儿守着——可能也怕十二弟子的“一跟头”，摔一个“你死我活”？

院里的人像不定时炸弹一样，隔段时间，就炸飞一片。

凌清确保药炉被隔离好后，忽悠着一群半大的孩子东西乱转，将人转累了，端着熬好的药膳，安抚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胃。

而入夜之前，将孩子们“扔”床上去后，院落里，才总算安生了下来。

还有三味药材未加，估摸着时间还久，凌清另起药炉，回屋里取了些石菖蒲片，处理干净后，按照重剂量的比例调配，并加入煎煮。

石菖蒲味辛，带苦，是个醒神儿的。

等最后一味药加入，已是夜半时分，他狂饮了几口石菖蒲片，保证着精神不出差错。

-

“嘿哟，好家伙！掏我家底儿的贼！”宋遇扒在院墙上，咬牙切齿地说。

陆妄虚虚拉住他，预防他一个情绪过激翻下去、摔个狗啃屎。

他垂眸，望着院中一侧、药炉旁清清瘦瘦的背影，问道：“能猜到他在做什么吗？”

宋遇正经起来，小声说：“你给的书，我翻了一遍。没记错的话，第五十三副药方蛮有意思，应该差不离。”

“什么方子？”

“毒方。”回味着用药，宋遇闷声道：“很阴贼的毒方。”

陆妄眯了下眼，“确定吗？”

“…不确定。”

“嗯？”

宋遇伸长脖子，道：“我瞧着，他拿的药材，跟药方上有点儿出入。不过，指节活络，动作流畅，这手法还真不错，不知能甩我那十二个徒弟几条街！”

闻言，陆妄笑道：“您这胳膊肘拐的方向不对啊…”

“我实话实说！要不是他这熟练得像个千年老仙儿，我绝对闭口不言。”宋遇收回脖子，往墙上坐实在了，又道：“不过，你怎知他要来煎药？”

“若要清誉，我猜，药物方面应是切入点。而理论上讲，赵贵伤不到他，但他受伤了，目的应在‘大药房’。”陆妄淡淡道：“赖于他这张脸，你家徒弟不难忽悠，后续便不消多说了。”

“嗯…那让我撒谎‘出山’，你这是在帮他？”

都不想说他编造的那不靠谱的“出山”对象……陆妄微顿，“算是吧。”

“为什么？”宋遇真诚发问：“不能单凭第一印象就做出如此举动吧？”

陆妄正词，目光落在那抹背影上，道：“因为主动。”

“欺负老头儿呢！”宋遇皱眉，吩咐道：“再明白点儿。”

“凭借偷狗的动静，他偷溜出司；凭借自选峨眉刺，利用教习偏差，他进入书库；凭借逾度地伤害李三，摸清‘罪犯’医治点；凭借伤，即便赵贵不攻击他，想来也能在某处受伤，进入‘大药房’；凭借还桶契机，跟你的弟子有所交涉，搭建纽带……无东风，便主动借风。这点，我很欣赏。”

夜风微凉，药炉侧的人捧着石菖蒲汤药，微微弓着背——想来是伤的缘故。

宋遇沉默着。

其间几件事，他并非没有听闻。只是，如今经过陆妄如此一通分析，貌似原委更明晰，而令人惊艳之处，也更多了。

陆妄收回视线，淡声道:“明儿您就‘归隐’吧。”

“……”对于他过分严谨的“措辞”，宋遇没忍住发出鹅叫般的笑声，“好，看在你的份儿上，我来验验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