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天愈发冷了。
皇宫从中秋的喜庆氛围中迅速脱身,恢复了往日的肃穆与庄严。
宫人们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忌讳,一连几日宫里总有拿着刀剑的士兵四处搜寻,时不时就有几个太监宫女被抓去问话。
刑部衙门里,郑玉让人收下了大理寺送来的卷宗,说:“这部分卷宗明天我会安排人复核,这一部分是已经核实过了,中书也批了,就请大理寺带回保管。”
陈昂说:“是。”
“快要秋审了,大理寺也要准备着。”
“一定一定。”
陈昂让随从收下卷宗,说:“这两日听说邵大相公病了,太医可曾去看过?”
“陛下恩典,已经派太医看过了,说是入了秋天气渐凉的缘故,不妨事。”
“朝中一切还要邵相公看着,郑大人也要劝邵相公注意身体。”
“那是自然。”
陈昂带着随从就要离开,郑玉喊来个太监,说:“送陈大人出宫。”
“不用了,多次往宫里送案卷,认得路。”
“陈大人有所不知,这两日有侍卫在宫里四处搜寻,你又在大理寺当差,那些人不认识你的话指不定就要把你抓了去。”
“这是怎么了?”
“上官也不清楚,听说只是加强戒备。”
“多谢大人提醒。”
“请。”
陈昂回了大理寺,刚进来就看到大理寺的人都冷着脸,尤其是赵世显,陈昂问:“怎么了这是?”
高君义将他拉到一边,说:“咱们那位爷带着人去外面查案,被几个不知好歹的官兵拦了,起了冲突,这是刚被我拉回来。”
“皇城里除了刑部还有人能拦大理寺的令牌?”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我怕事情闹大了就赶紧把人拉走了。”
“这是出什么事了?”
高君义说:“什么?”
“宫里也是这样,总有人在四处搜查,可为什么不告诉大理寺和刑部呢?”
陈昂对此很是疑惑。
在文家门口,云树和其他下人拿着采办的东西进了家门,临走前云树看了一眼街道上四处走动的官兵,吩咐人将门关严。
云树进了书房后让下人出去伺候,走到文长明身边。
文长明正坐在书案前闭眼思虑,满脸愁容。
“公子,御街上的官兵比以往多了。”
文长明睁开眼叹口气,说:“瞒不住的...”
“当时没人注意到公子的面容,应该...”
“书丢了,顺着那本书找,用不了多久就找到这里了...”
文长明觉得这两天越来越累,拿起来了手边文延之从怀庆寄来的书信,上面是问文长明近日可好。
文长明拿起笔回信,又对云树说:“前两□□廷在北边打了胜仗,兵部的赵康今天在城南酒楼里设了宴,季云暮也会去,你再出门去一趟,就说...”
...
城南的酒楼里,兵部的臣工聚在一起庆贺,季云暮向来不喜欢这种场合,再加上在兵部时间不久,熟识的人不多,便更觉得不自在了,心里想着还不如在中书给邵唯宁做杂活打下手。
旁边的人过来找季云暮喝酒,说:“近日不见你身边的小文大人了,人去哪儿了?”
季云暮和他碰杯酒,说:“他身子不适,不爱出门。”
“眼下到了换季的时候,确实是该注意身子了。”
这时有人端着酒壶给二人倒酒,说:“请大人慢用。”
季云暮看着倒酒的人,发现是云树,疑惑的话还没说出口云树就走了。
季云暮也不顾着应酬了,说:“有些热了,出去透口气。”说完就起身跟着出去了。
季云暮跟着云树到了楼台才停了下来,四处无人,季云暮问:“他有什么事吗?”
“公子让我告诉您,这几日最好不要再去见他,也不要和旁人主动说起什么。”
“为什么?”季云暮压低了声音,说:“那天他还答应我要把事情都告诉我,不会瞒我。”
“公子说绝不会食言,近日朝廷在北边打了胜仗,兵部请礼部拟了为将士庆功的折子,希望到时候您能到礼部看一看。”
“好。”
云树又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们公子还说这次的确是他要对不住您了。”
季云暮摇摇头,撑着栏杆看向远处,说:“告诉他别说这样的话,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没人不在乎这些,我若在乎的话当初就不会认识他。”
...
“他真这么说的?”
“嗯。”
晚上入了夜文长明躺在床上,云树在屋里将蜡烛吹灭。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变得爱说这些话了。”
云树将一旁的药端给文长明,说:“把药喝了吧。”
“我又没病,我不喝。”
“公子这两天比过往更清瘦,这些是补药,喝了没坏处,公子一定要顾着身子。”
“比我的日子都苦,我不喝。”
云树无奈地叹口气,将药放在床榻一旁后退了出去。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往日柔和的月光在今日也显得晃眼,文长明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烦得坐起身来却又无处发泄。
文长明看向一旁的药,端起来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呕...”
心想:喝了苦药这下更睡不着了。
文长明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了一夜...
翌日,礼部从一大早就开始忙了,礼部尚书因为昔年与李文英交好的缘故被免去了职务,尚书的位置眼下正空缺,导致礼部已经一连几日都乱成一团。
“兵部派人来催了,军礼的折子还没出来?”
“出来了,已经送到中书请大相公批了,眼下还没送过来。”
一个官员指着门外从兵部来的一个小太监,说:“快去让人催啊,兵部刚打了胜仗,生起气来告诉了陛下你们还要这个俸禄吗?”
“已经让人去催了,这两天礼部忙着西南土司进京的事,礼部没这么多人手了。”
一旁的人将折子堆放好,又拿来一本折子拿起笔,说:“去借人,弘文馆,去弘文馆借人用。”
而在另一边的弘文馆。
“又找我们弘文馆借人用?”
“兵部来催了,过了正午处理不好他们是要吃人的,劳烦了。”
主事的霍大人出来打圆场,说:“好了好了,大家同朝为官都不容易。”霍大人又转身指了几个人,说:“你们去礼部帮忙吧。”
“是。”
文长明也跟着去了,霍大人看他状态不好,说:“长明昨夜没休息好吗?”
“下官没事。”
季云暮找了个空隙从兵部去往了礼部,旁人以为是兵部又派人来催了,没人敢去接待,这倒让他溜进了礼部。
季云暮看到文长明正在和其他人拟折子,个个笔下生风,恨不得两只手左右开弓。
旁边几个人写好了折子站起身,说:“文大人还没好吗?”
“快了,大人们先去吧。”
旁人先走了只留下文长明一个人坐在那里,季云暮坐到他的斜对面,文长明看旁人走远了,就变得神情颓废,刚刚的模样像是在硬撑着一样。
季云暮问:“没休息好吗?”
“没有,昨天夜里月光晃的睡不着。”
季云暮看文长明手里的笔还不停,说:“你这一份不着急,我回头去兵部给你打声招呼。”
文长明摇摇头,说:“这是南越人进京的折子,不归兵部管的,不用了。”
季云暮走到茶水桌前倒了杯茶端到文长明身边,顺势坐下,说:“喝点茶吧。”
文长明腾出手来喝了口茶,说:“你今天可比往常有良心。”
“那你是从前眼盲又心盲。”
一名小太监进来收拾堆在桌子上的折子,季云暮将他赶了出去,自己亲自在一旁收拾堆在桌子上的折子,给文长明腾出来地方。
“前两天你身边的云树来见我...”
文长明一边写折子一边说:“中秋晚上的事情不是我不想说,是我说了...”
“是皇家的禁忌?”
文长明不说话,季云暮又说:“我是从兵部偷偷过来的,没几个人看到我。”
“你若知道了,就算是上了一条贼船。”
“认识多少年了,我总不能把你一个人丢贼船上。”
文长明停下笔,抬起头看着他,说:“少说这种话。”
桌子上的折子摞的太高压了下来,不偏不倚刚好压到季云暮受过伤的手臂。
“啧...”
文长明站起身关切地问:“手臂上的伤还不好吗?”
“入了秋,天气冷了下来,是有些不舒服。”
文长明拉过他的胳膊看了看,说:“以后让人缝个加绒的护臂,冬天或许能好过些。”
“你的事...”
在外面候着的小太监走进来,说:“文大人可拟好折子了?”
文长明连忙拿起折子,说:“都好了,我一会儿送过去。”
小太监退了出去,季云暮的眼睛还是看着他,文长明叹口气,从折子底下掏出来一本折子塞到季云暮怀里,说:“回了家再看,看完后就烧了。”
文长明刚要走出去,又停下来,说:“这段时间咱们就少见面。”
季云暮看文长明头也不回地出去了,将折子用心放好,趁着无人注意也走了出去。
...
夜间的昭文殿,全福将无关人等撵了出去,自己将一本书递给了皇帝。
肃文帝看后将书放在桌子上,说:“从哪里发现的?”
“在中秋夜里派人去追时发现的,应该是那人逃走时慌忙之中丢下的。”
“为防当年的事泄露,当年老太师西去,特地从钱府将这本书收进了宫里,不是前段时间都让烧了吗?!”肃文帝恼得双手扶着桌子咳嗽。
全福跪下来,说:“奴才查过了,当初把书归拢到一块烧掉,负责这件事的太监说当时有人出入。”
“谁?”
“是三殿下。”
“嗯?”
全福紧接着说:“奴才找了照顾三殿下起居的小太监,他说三殿下嫌课业太多,便投其所好去偷拿了那些书,想让...”
“说下去。”
“是文家,文长明前段时间尤其爱看先帝一朝的史书,三殿下阴差阳错地将这本书送到了文长明手里。”
“无能...咳咳...咳...”肃文帝咳嗽更厉害了。
“奴才有罪,还请陛下保重。”
肃文帝恨恨地看着钱太师写的书,说:“文家的人应该是知道了,那天晚上李文英应该是什么都告诉他了,还有太后...怀庆...”
全福赶紧给肃文帝倒了杯茶水,肃文帝缓了缓心神,说:“找人暗中盯紧文府,弘文馆里也找人盯着文长明的一举一动,看看他近日和谁走得近。”
“是。”
全福退了下去,肃文帝坐在椅子上顺气,刚舒服些就又看到放在桌子上那本书。
“哗啦”一声,书连带着桌子上的折子被甩到了地上。
而在季家,季云暮看完了文长明写在折子上给自己的话,脑中顿时空白,犹如青天白日的一声惊雷。
“先帝不仁不义,残害国公...收拢兵权...太后死因在李氏与曹氏?”
“这?”
门外的下人走了进来,说:“公子,您要的宵夜来了。”
季云暮故作镇定,说:“放在那里,你先出去吧。”
下人出去后,季云暮用烛火将折子点燃,心想:这种禁忌的事情被文长明知道了,会不会...
“嘶!”
季云暮想的入神,烛火烧到了自己才吃痛放手,藏着天大秘密的折子在火光中成了灰烬。
...
文长明这段时间的精神一直不太好,总是神情恍惚,在弘文馆当差是,陪着高盈念书也是。
“师傅?师傅?”
“啊?”
高盈将手中的书展开给文长明看,说:“我这里好像背错了,师傅没听出来吗?”
文长明看后有些尴尬,说:“是微臣偷懒,殿下的确进步很大。”
高盈趴在书案上,看着文长明疲劳的面容,说:“师傅这两天可要好好睡觉。”
文长明对来自高盈的关心有些惊讶,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不好意思,说:“劳殿下挂心了。”
“师傅怎么还总说什么臣和殿下的,师傅用平常语气就好了。”
“殿下亲和些是好,但给殿下做侍读是要讲规矩的。”
高盈不理解,说:“可这么多人里和师傅说话是最轻松的了,不像其他老学究一样,整天就是说教。”
高盈还有些不好意思,说:“要是有一天师傅不带着我念书了,我倒还有些不习惯。”
文长明听了这话想到了什么,而后打开一本书,翻开一页,说:“殿下接着看文章吧,今天咱们看这篇《师者说》。”
半个时辰后下了课堂,高盈陪着文长明走到了宫门口后才回自己宫里,文长明在秋风中看着高盈的背影,心里有个想法冒了出来。
文长明刚要离宫,突然有个脸生的小太监走了过来,说:“大人您还在就好了。”
“怎么了?”
“弘文馆里新编纂了几部通史经传,明日一早要呈初稿给霍大人看,但今天时辰晚了,只找到大人您一个了。”
“这么着急吗?”
“是。”
文长明原想着今天早早回去休息,但又不好拒绝公务,只好去弘文馆接着当差。
说是新编纂的通史经传,文长明只做些勘误校对、注解释义的事,对着密密麻麻的字盯了好久,时辰越久越觉得头晕,最后在宫门下钥前出了宫门。
云树给文长明披上披风,说:“起风了,咱们快回吧。”
文长明刚要进马车,看到披风后说:“这不是我的吧,穿着也不合身。”
云树悄声说:“季云暮送过来的,他出来的时候看公子还没出来,就送了件披风过来。”
“知道了,别往外说,回吧。”
宫门已经下钥,全福进了昭文殿。
“事情都办妥了?”
“都办妥了。”
皇帝问:“文长明这段时间和什么人走得近。”
“除了在弘文馆日常应付公事,陪着三殿下念书,没什么人了。”
“他和盈儿日日念书,倒是让他们更亲近了。”
皇帝想起来了什么,说:“和季家那个...”
全福提醒说:“季世平的儿子,季云暮。”
“对,和他呢?”
“手下的人说这两日他们二人也没怎么见过面,两人分别在弘文馆与兵部当差,平日在宫里见面的机会也并不多。”
肃文帝沉思,说:“他倒是沉得住气。”
“陛下何不直接拿下他?”
“大动干戈反而会把事情闹大,惹来刑部和大理寺过问,还是需要师出有名。”
深夜,文长明用了晚膳后回到屋里就瘫在床上,没一会儿就昏睡过去。
夜里下起了雨,天气冷了起来,云树想着文长明今天太累睡不安稳,便进来看看文长明。
云树给文长明好好盖上了被子,看到文长明怀里还搂着季云暮送来的披风,叹了口气,将披风拿了出来搁在一旁。
在季家,季云暮还没有睡,点着蜡烛在窗前写着什么。
下人进来送了热水,说:“公子这两日总往大理寺跑太劳累了,现在还不睡吗?”
“没事,你先下去吧。”
下人关好窗子后退了出去,季云暮听见外面的雨声,又伸手打开窗子,听着夜雨落在庭院中的青石砖上。
一阵冷风吹了进来,季云暮裹紧了身上的衣服,低头继续写字。
次日,高盈因为夜里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染上了风寒,正躺在床上喝药,又因为药太苦而闹情绪。
宋皇后在一旁安抚着他也不管用,肃文帝急忙走了进来,看高盈病着,说:“盈儿生病了,不喝药可怎么好?”
“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
“好了好了,太医说说盈儿这是怎么了?”
太医说:“昨夜一场雨,三殿下夜里着了凉受了寒才导致身体不适,风寒侵体,喝了药好好歇着就是了。”
皇帝接过药,对高盈说:“听太医的话,喝了药身子就好了。”
高盈因为风寒没力气吵闹,把头蒙在被子里不出来,有气无力地说:“太苦了,我不喝。”
“盈儿乖,身子好了才能去御花园里玩,才能和你熙哥哥去念书。”
“一碗药这么多,我喝不下去。”
宋皇后在一旁突然想到了什么,说:“盈儿喝了药身子才能好起来,你现下病着没法去读书,文学士也没办法陪着盈儿读书了,盈儿也没办法听文学士讲书了。”
高盈缩在被子里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坐起来,端来药一口闷了下去,下人赶紧送来水让高盈漱漱口。
宋皇后在高盈喝了药后又哄高盈睡着了,皇帝这才放心下来。
皇帝问:“怎么这孩子一听文家的人就不闹脾气了?”
皇后笑着说:“盈儿原先不爱念书的,自从文学士来了以后,盈儿念书比以往勤奋了许多,每每下了学堂回到宫里总是和臣妾提起文学士,文学士和盈儿很是投缘。”
“都说些什么?”
“左不过是文学士学识渊博,为人和善好相处什么的,盈儿还小,自然喜欢和善些的老师。”
“总是提起吗?”皇帝又问。
“用膳的时候三句话有两句就是关于文学士的,陛下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
肃文帝起身一脸心事地走了,随后吩咐人去国子监找个好的老师在高盈身边随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