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旅途的终点就是死亡。她们都知道。
但还没见识过世界的缤纷,她们怎能甘心?
想活!想活!想活下去!
叶溪低着头,右手小心地提着与自己身体连接的袋子,左手尽量贴着身子避免手上的留置针被身边坐电梯的人蹭到,虽然是软针头,但如果被外力压迫更深入血管里,想想都疼。
这家医院是省里最有名的医院,每天门诊和住院部都爆满,所有的电梯都没有空着的时候。
12楼终于到了,叶溪紧紧抓着母亲硬挤了出去。这里的病区给叶溪的第一感觉就是脏,乱,挤,人满为患。走廊里到处都是加床,仅给行人留了一条通道。每个病床旁都放着铁制输液架,护士姐姐们忙中有序,手和脚就没停下来过。
“加八!换药!”
“来了!”
此起彼伏的喊叫充斥着整个病区,像是电视里那种隔山喊似的。显然这里的病人,家属以及医生护士都习惯了这种模式。
走廊,大厅到处都是病床,病房里更是无处下脚,一间病房按理来说应该有四张床,但病人太多了只能各种加床以满足病人的住院需求,导致一间病房基本都安排了六张病床,甚至更多。
然而叶溪并没有从那么多人的脸上看到绝望,每个人似乎都是乐呵呵的。
这是为什么呢?他们不怕死亡吗?
她忐忑地跟着母亲走进了医生办公室。
大抵是见她有引流管,其中一个年轻大夫把自己的椅子让给了她。
接下来就是等主治大夫查完房。
叶溪是从市医院消化科转到这里的肝胆胰外科肝移植区的,消化科的主任以前有过一个和她一样肝硬化的病人,目前已经换肝成功,就是那位病友帮她们联系推荐的大夫,姓谷。
叶溪心跳的很快,她死死盯着面前桌角,说不害怕是假的,纵然在市医院帮忙联系医生的那位病友在电话里如何宽慰说手术成功率很高,在面对换器官这种事情上她还是非常恐惧,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离死亡是那么近。
当时在知道自己要进行肝移植手术才能活下去的那一刻,叶溪感觉天都塌了,她第一反应就是她必死无疑了,还不如不治疗,浪费钱和时间。那段时间她真的对世界产生了绝望。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来承担一切?
然而在母亲和外婆的极力劝说下,叶溪还是同意了。她害怕,却又不甘心。她现在就像一个毫无生机的木偶,乖乖地听从身边人的安排。或许,还有救呢?又或许,来到省医院医生检查过后会直接说治不了让回家呢?
不知道。
这种对未知的恐惧紧紧拉扯着叶溪的心脏,办公室不冷,她却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身子忍不住微微地颤。
她转院之前都想好了,如果自己死了,死前一定要嘱咐母亲用她的账号发一条朋友圈和空间说说通知自己的死讯,她不想自己就死得那么悄无声息,她希望认识她的人都能为她哀悼,哪怕一秒。这算不算是另一种道德绑架?
“你就是叶溪吧,个子真高。”谷医生面带笑容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位胖胖的胡子邋遢的医生。
叶溪的母亲任春急忙迎了上去,虽也是笑着,但能看出她的慌乱与不安。
问了几个问题后,谷医生扭头对那个胖胖的医生说:“你先给她们安排住院。”
“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我和王医生。”
“辛苦两位大夫了。”任春连连道谢。
许是谷医生看出了叶溪的恐惧,拍拍她的肩膀轻松地说道:“没事儿,放宽心,别想太多,都是小问题。”
叶溪苦笑。她怎么那么不相信呢……这可是肝移植大手术啊,器官移植,把体内一个器官切掉换上另一个新器官,光听名字就要被吓死了。
王医生效率还是蛮高的,很快就办好了住院手续,和护士站商量好了空床位。
“你们的病床就在办公室后门左拐靠窗边的位置,加17,然后一会儿准备一下抽血,检查结果出来我就先给你们开上药好吧?”
“好好好,谢谢大夫谢谢大夫。”
加十七床的叔叔刚办完出院手续,正在收拾东西。
“别着急,我们很快就走了。”
他边收拾边笑着对她们说。叶溪注意到这里的人好像都笑盈盈的,为什么?生了重病不是应该一脸愁容吗?
“你们可以先来坐这儿。”一道年轻的清脆的声音吸引了叶溪的注意力。
只见邻床同叶溪一样穿着睡衣,扎着留置针,脸色蜡黄的女孩儿坐在床沿,指了指身边的空位。
叶溪本来是要拒绝的,她脸皮薄不好意思,可是任春连忙应了下来:“谢谢啊谢谢你啊小姑娘。”
在任春锐利的眼神压迫下叶溪只好坐在了加十八床上。她知道母亲是怕她站着等累。
“箐箐,你就先在这儿坐着知道不,我先下去把剩下的手续办好,然后和你二姨,外婆一起把车上的东西拿上来。”
“没事儿,阿姨,我陪着她呢,您放心去。”加十八的女孩儿应道。
“哎呀真的太谢谢你了。”
任春放心地去电梯口等电梯。
叶溪有点局促,她社交能力比较差,非常内向,与陌生人单独相处让她觉得有点尴尬,因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女孩儿主动打破了僵局:“你叫箐箐吗?”
“嗯,这是我的小名儿,大名叫叶溪。”叶溪不太敢看她,手指揪着单薄的睡裤。
“叶溪你好,我叫林云。”名为林云的女孩儿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声音活力又有朝气。
叶溪脸上有点发烫,回握了她的手。叶溪偷瞄了林云一眼,好看,这是叶溪的第一念头,于是脸更烫了。
叶溪决定鼓起勇气搭话,她对这个科室唯一一个和她年纪相同的女生也感到好奇——她看到林云床位的信息上写着19岁。
“你也是要做肝移植手术吗?是因为什么病?”
“肝儿先天就不好。”林云苦笑了一下,“前期发现得早一直用药物治疗,但没有阻止病变,还是成了肝硬化了。你呢?”
“我也是肝硬化,具体什么原因不知道,我在市医院查了好多个项目都没查出来到底是什么导致的。”
“看来咱们也是同病相怜。咦?我还有一个问题有点好奇。”林云突然想起来了点什么,眨着她那漂亮的眼睛。
“你说。”不知为什么,叶溪在林云面前觉得很放松,可能林云和她是一样的,所以不会用同情的眼光看她。同情,在叶溪看来,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施舍,幸福者对苦难者的霸凌。
“我是有一年突发奇想去体检才查出来的,你是怎么知道肝有病了呀?”
众所周知,肝是哑巴器官,受损病变都不会像心脾肺肾那样通过疼痛或其他表征表现出来,因此当察觉到的时候肝病往往已经是晚期了。
提到怎么发现的叶溪可来劲儿了,平时不爱说话的她此刻竹筒倒豆子似的要把她“特殊”的经历与一些吐槽委屈全部倒出来。大概……还带着点莫名其妙的自豪吧——快看快看我可惨了治疗过程一波三折可我都熬过来了,这种经历你们都没有吧。
“我是过年的时候就一直咳嗽,本来以为就是普通咳嗽吃个药过几天就好了,但是开学还在校医务室输液了好几天都没康复,医务室的医生给我做了个彩超,发现我有腹水,但不敢断定就让我去医院看看。我就一个人去医院拍了片,医生确诊是腹水,建议住院治疗进行胸腔穿刺手术。”
“当时我很慌连忙给我妈打电话,我妈说那就住院呗,但是她不肯来让我一个人住院,我很崩溃也有点赌气的成分,就又回了趟学校,学校的医生建议我回家做手术,说穿刺是个很小的手术,在大医院做太花钱了,县里医院手术费会便宜点。”
“我妈就同意我回家了,她和父亲带我去县医院,你看见我手上的尿袋了没?这可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尿袋,而是引流接腹水的,在县医院的时候用的是个很沉的玻璃瓶,转到了市医院人家护士搞了半天才把笨重的玻璃瓶拆了换成了尿袋。不得不说还得是高一级的医院好,我都不想吐槽。”
“你瞅,我这里就是穿刺的地方,要不要看看?”叶溪眼中闪烁着淘气,坏笑着抬起右胳膊,将身往左侧了侧,指指她胳肢窝正下方不远的地方。
林云可以看到那里微微鼓起来了点儿,恰好对应着与尿袋连接的引流管。看来那就是穿刺的地方……穿刺就是将长长的软管插进身体里将液体引流到体外的方法吧……林云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莫名感觉自己的身侧一阵疼。
叶溪撩起自己的衣服想将伤口展现在林云面前。林云赶紧捂着脸:“不要不要!我不要看!你快继续说!”
其实她也不用太害怕,伤口处还有个纱布包着呢,看不到管子与皮肤连接的地方。
“好吧好吧。穿刺完后呢,过了麻药的劲儿,我疼得死去活来,就算打镇痛剂也没用,到了晚上稍微好了点,我妈给我买了我爱吃的红烧肉,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我就吐血了,吐血吐了大半盆!给我做穿刺的医生很害怕是自己穿刺的问题导致的,就建议我们转到市医院。那是我第一次坐救护车也是第一次输血第一次知道我的血型是AB型。到了市医院,医生说我全身水肿,经过一系列检查,发现是肝硬化晚期,外加胃底静脉曲张,静脉曲张是我吐血的主要原因。”
叶溪在讲述吐血的经历时语气很平静,甚至隐隐有些激动,仿佛主人公不是她,只是听来的一个特殊离奇的故事罢了。
“真的蛮吓人的。”林云没想到叶溪的病已经这么严重了,她将手搭在叶溪肩上,试图给予力量,“不过没关系,换完肝一切都会好的。”
叶溪眼神突然黯淡,怅然道:“我在网上查过肝硬化形成原因,酒精肝,乙肝 ,脂肪肝等等,只有百分之几的概率是未知。我们怎么就偏偏是这百分之几呢?跟中彩票似的。”
林云明白她的感受,自己不喝酒不暴食又没有病毒性感染,突然被告知得了肝硬化,要换器官,任谁也接受不了。
叶溪是个唯物主义者,可如今却不得不相信命运论,埋怨上天。她们明明什么也没做错,为什么要受到这种莫名其妙的惩罚?高中时物理老师曾为她们放了一集量子力学的科普视频,当时她对双缝衍射实验很感兴趣。然而先天性肝豆状核裂变肝硬化这种极小的概率都能让她们碰上,荒诞感淹没了叶溪,上帝不掷骰子。
“害,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既然都这样了只能接受,我相信我们挺过了这个磨难以后一定会顺风顺水发大财。”
叶溪被林云逗乐了,吸着鼻子说:“那要是没有挺过去呢?我会死吗?”
林云握住叶溪的手:“不会的。”
“你怎么这么确定?这可是肝移植啊。”
“小手术!真的你相信我,只是小手术罢了,现在科技那么发达,移植手术已经很成熟了。”
看着林云坚定的眼神,叶溪心里稍微有了安慰。
“谢谢你。”
“谢什么?我以前也是和你一样,但是后来就想开了,主要是你之前没听过肝移植,你要是在这里住的久了就不害怕了,大家每天都在讨论移植,在这里移植不过是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罢了。”
叶溪看着面前这个潇洒的女孩儿,有些恍惚。
“话说我看你和我差不多大,是不是也是大学生啊?”
“大一。”
“好巧,我也是大一!”
两人都很惊喜,在这个基本都是中老年人的科室里能遇到同年龄,同病情,还是同年级的人,真的是惊人的巧合。
“或许我同意转院来这里接受手术就是为了能够遇见你吧。”叶溪有些庆幸,至少她不再是独自一人了。
“天赐的缘分。而且你看,你叫叶溪,我叫林云,林涧小溪潺潺,青枝绿叶,白云慵懒。”
“是自由。”叶溪闭上眼睛,跟随着林云的想象走进这自由的山林。
身在囚笼,心向远方,自由亦是希望。
“你俩聊啥呢那么开心?”一位护士姐姐拿了瓶液体和针管过来。
显然林云已经在这里混熟了。
“燕子姐姐,我和她都是大一呢,你说巧不巧?”
“挺巧,你们不会是一个学校吧?”燕子姐姐笑道,手头的活儿却没停下来过。
林云和叶溪对视,在对方眼里都看到了诧异,“不会真这么巧吧?”
“我是本地农大的中药学专业。”
“嘻嘻,我是隔壁省工大的计算机专业。”
“好酷。”叶溪惊叹,在她看来,编程什么的超厉害的,能做出任何想要的网页或软件哎。
林云腼腆一笑,挠挠头:“其实也没什么了,毕业后还是累死累活的码农打工狗……而且我学的也不好。”
“不好意思啊打断一下你们的聊天,我先给你抽个血。”燕子姐姐准备好抽血用的东西,熟练地将止血带勒在叶溪胳膊上,冰凉的手将她的腕臂处拍的通红,静脉明显。
叶溪知道接下来就要将针头扎进去了,纵然已经对抽血扎针的疼免疫了,但她还是紧张地闭上眼扭过头。
她在市医院接受治疗的时候,为了查出病源什么都做了,就连髓都抽过。那时她刚做完胃静脉曲张套扎手术,还没缓过来,医生就在她盆骨处抽髓用来化验。盆骨那里扎针可是最疼的,当时估计整个科室的实习生医生都来观摩了,搞得叶溪慌慌的。
正回忆着,胳膊上的针已经拔了,叶溪紧紧按住棉花。她细皮嫩肉的,很容易留淤青。
燕子姐姐非常麻利,把血样装好后就给林云输上了液。全程不到五分钟。她还顺便用冲液检查了一下叶溪手上的留置针。
“乖,让我看一下这个针……疼不疼?”
“不疼。”
“行,还能用。”
燕子姐姐满意地离开了,继续投身于繁忙的工作中。
她的那句“乖”让叶溪有些愣神。“乖”这个昵称她高三英语老师就喜欢用,当时她和同学们一度觉得羞耻奇怪,甚至拿这个字互相打趣。然而此时再听到,心里居然有种感动,这是一种来自陌生人的呵护。
“疼吗?”林云一直盯着叶溪的胳膊。
叶溪摇摇头。
林云轻声说:“我一直不喜欢抽血,太疼了。”
连抽血都嫌疼,到时候手术开膛破肚的自己可怎么办啊。
察觉到林云的郁闷,叶溪本想安慰,但嘴笨,只能说:“没事儿……”
任春提着大包小包的衣服被褥回来了,身后跟着同样拿着不少东西的叶溪的二姨和外婆,三人气喘吁吁。
“妈,刚刚抽了血。”
“哦,大夫来说啥了没?”
“没。”
看着三个亲人忙前忙后地收拾东西,叶溪便想帮忙。
“坐着别动,我们来弄就行,你好好坐着。”
叶溪这一个多月来一直在医院里,因此行李也多,水杯碗筷零食褥子还有衣服,三四月份开始住院,现在也该开春了,除了棉袄,那些薄衣服、短袖也要备着。接下来在这个医院指不定又要住到什么时候呢,家离省会也比较远,来回跑着拿东西什么的太费事儿了。
不一会儿,叶溪的病床底下便塞满了。
期间有一位护士姐姐来把墙上上一位病人的信息给撕了,贴上了叶溪的:叶溪,女,19岁,肝硬化失代偿期、腹水, 17。
林云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盖着白色的被子只露出脑袋。
“你家人呢?”叶溪小心翼翼地问。
“我妈下去给我买饭了。”林云微笑着。
叶溪这才发现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尽管叶溪知道自己的这个比喻很俗,但真的最形象了。然而本身对情绪很敏锐的叶溪在心里惊叹了一秒后立刻察觉到了林云的隐瞒,像是羞于出口。她没再追问。
周围仍是吵吵闹闹,病人们家属们都三三两两坐在一起,或拉着家常,或谈着病情。在这里,死亡与哭泣似乎并不存在,所有人都那么的正常,那么的乐观,这给叶溪和家人打了一针安定剂。或许,真么没那么可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