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自外奔来。
片刻,脚步声的主人站在了桌案前。这人宋陨星有些印象,貌似是跟在温少安身后的,那个被温少安当成徒弟培养的十三师副执事官,好像是叫方楚侠。
而方楚侠见宋陨星这般慵懒模样,眼角不由跳了跳,但他很快就决定忽视宋陨星此刻的样子,“上将,我们抓到了一个大校。”
自郑语一天前回到望姚,穆桓便开始接连派出不少专司侦察隐匿的士兵在豫北四周试探,就连城内一些已埋藏多年的暗子也一反常态的活跃起来,这个样子,就像是在试图找寻什么却又不敢声张,唯恐引起豫北的注意和警觉。
“哦?”宋陨星掀了掀眼皮,“是城里的蟑螂,还是城外的老鼠?”
“是一进城门就被发现的老鼠。那个,上将,”一向干练又稳重的方楚侠此刻竟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般,他小心地斟酌着语词,“那个大校禁不住酷刑,就在刚刚,他咬舌自尽了。”
话未落,眼见这尊煞神那凉凉的眼神扫来,方楚侠立刻补救道:“不过我们已经审问出了一些事情。那个大校说,穆桓命令他和他的营救小队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探出被抓的随军章京的囚押位置,并且不许声张此章京被俘之事。”
“你说,穆桓要不惜一切代价打探小章京的关押地点?”宋陨星正襟危坐起来,手指有节奏的轻轻敲叩着桌案。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通常意味着,他认真了——才怪,无非是他觉得这件事情变得更有意思了,而他,开始感兴趣了。
“是。”方楚使一板一眼地答他。
指扣桌案,一下接一下,一声传一声,宋陨星兀自想着,许久没再说话。
正当方楚侠疑虑他要不要行礼出去时,宋陨星说话了:“下次再审问敌人时,记得先把下巴卸了。”
这是一句指点。
要知道,老练如温少安,可是从没出现过抓到手的犯人未失去全部价值前就死掉的失误。
纵然方楚侠年长温少安几岁,可从这一点儿上来看,远不如也。
方楚侠自知此理,垂首道:“遵令。”
“还有,你去转告温少安,把暨淮的上将府随军章京好好查几遍。”
方楚侠点点头应了,出了书房。
宋陨星目送人出去,回头就与桌案上那堆积了几天的公文本碰了个对面,他以手抚额,一阵郁闷。
宋陨星自认是个打仗的好手,而不是块处理杂务的料——整个俞襄帝国疆域那么大, 几乎所有的官员每日都要给他上奏辖域公事,但并不是所有公事都那么重要,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堆鸡毛蒜毛的杂务小事,但是不看又不行。
所以,批阅公文,他是真的做不来。
年少又血气方刚的指挥官大人,怎有那般耐心,安安静静地坐在案前处理一堆啰哩啰嗦的公文呢?
所以,宋陨星只犹豫了一秒,就动用职权召来了他的幕佐们。
但他显然没料到,他的随军章京楚希明早就知晓他的尿性,这不,才休养了几天,就又尽职尽责的来工作了。
楚希明来时,打眼一看,案上一堆公文,而他的上司,正丝毫不慌的“以权谋私”。
“案上的公文,要在天黑之前批阅完毕,放在右侧等我检阅。遇事不决容后再议。好了,我去城内视察一番,诸位随意。”说罢,宋陨星负着手心情舒畅地走了。
身后,几双眼睛齐齐目送宋陨星离去,再看案上公文,面面相觑。
幕佐李微水、殷恪、江银铮几人对视两眼,最后是李微水心一横,上前两步,迟疑着询问楚希明:“章京大人,上将他……”
楚希明先是非常大逆不道地在指挥官的专属座位上坐好,才看了众人一眼,然后习以为常的为英明神武的上将找补:“上将日理万机事务繁忙,你我勿要过问为好。些许公文小事,诸位辛苦些,都来分理吧。”
楚希明是宋陨星的随军章京,常年在上将身旁随同作战,他的话是很有分量的,有时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宋陨星的意思。
于是,听话的幕佐们深信不疑地翻开了公文。
宋陨星在豫北逛了两圈,盛世泰平的街市景象足够让他欣慰与骄傲。
之后,他又在军营各处巡视了一番,对于将士们的精神和斗气很是满意,然后又去工科部近距离观察了一会儿,但很快就没了兴趣——他不懂那些东西。
宋陨星象征性地激励了一番工科部的研究人员,但其实无论工科部给不给力,也丝毫不能磨损他的自信。
在这个科技军备并不普及的大陆,先进的器械装备还远远不是决胜的关键。以他的能力和骄傲,他坚信自己将会带领俞襄打败暨淮,进而一统大陆。
日头正盛,宋陨星忽而想到了昨晚被他遗忘的那个小随军章京,从军医署取了盒还算不错的膏药,宋陨星回到了上将府,踱步,来到了那个小院落。
他进屋,唐落正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枷锁囚身,毫无自由可言,于是,只能发呆想事情。
“住得习惯吗?”宋陨星随意而坐,随口问着唐落。
猎人以一种残忍的方式出现,无情地囚禁了他捕捉到的猎物,却又以一种可称亲和的面孔现身,试图麻痹,再收买猎物……
从始至终,猎人都是布局者,他是高高在上的胜利者,然而他唯一的失败之处,就是这个猎物本非他属意。
并且,这个猎物虽然貌似生得乖顺又好看,但是,却并不听话。
唐落是被生擒的猎物,但他本身,就不是个可供玩赏的猎物,他的心里,住着个骄傲的猎人。
所以,不听话的猎物并不打算回答猎人的问题,并且,这个猎物足够聪明,他抓住一切机会效忠帝国。
被俘本是棘手之事,但任宋陨星也想象不到,眼前这个俘虏,已然把此次深入豫北当做一个机会,一个可以从内部探查豫北的好机会。
当然,前提是不被发现身份、不被俞襄人杀死。
现在,唐落故作弱势,不言不语,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宋陨星这个声名远扬的杀神。
宋陨星丝毫不恼于唐落的不回话,反而趁着唐落抬头的那一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摁住唐落,下一秒,药膏便涂抹在了唐落的颈侧和手腕淤青处。
“你这皮肤娇嫩的,可真不像是个小小章京。”
只不过是戴了几天铁链,手腕处就存了淤肿,就冲这体质,在战场上待不到一天就能死无全尸。
伤痕处传来阵阵清凉,唐落愣愣的,一时反应不过来,就那么顺从地,任由宋陨星欺压在他身上。
上了药,宋陨星松开了对唐落的束缚,拍了拍手,走远了些,才以一种欣赏什么极美的物什的目光,将唐落从上到下完完整整地赏阅了一圈,心中满意,面上愉悦——这位红衣美人身着他昨日让人吩咐的那件长衫,美得不可方物。
他挺满意的,红衣果然衬人,从这个小章京身上,他仿佛想象到了唐落身穿红衣的模样,定是极美的。
宋陨星发誓,他绝对要让唐落穿上他精心设计的衣服,相信那一天不会太远。
“你和他的体形很像。”宋陨星低语了句,又随意问:“你今年多大?”
这个告诉宋陨星也无妨,唐落开口:“十九。”
“十九啊……你和他一样大。”宋陨星心头划过不知明的异样感觉,快到他抓不住,“你不愿透露唐落的信息,那么来说说别的吧,比如……述职时的机密任务。”
唐落瞥他,信口胡诌:“取殷心石制器,请示陛下,炮轰隋韶。”
“是吗。”宋陨星轻笑,捏起唐落的下巴,细细欣赏他眸子里的光彩,真心感叹道:“你还真是一条……忠心的狗。”
唐落别过头去,“你想怎么处置我?”
“我依稀记得那日你说要与我谈判,而且,昨日我可是卖了你一个情分,下令让那些暨淮人愉快的死去了。所以,作为回报,也作为谈判的条件,你来说说唐落在哪吧,等我抓到他后, 绝少不了你的好处。”宋陨星轻挑地挑着唐落的下巴,语含戏谑:“就是把你放回去亦不是难事,如何?”
宋陨星言笑晏晏,唐落心里却生出一股子疑惑:“你为什么要抓他?”看宋陨星这么执着的样子,已远远超过捉捕敌人的那种程度了。
“听说他长得好看,我好奇,所以抓来看看。”宋陨星半开玩笑半是认真。
唐
落无语凝噎,沉默了会儿,道:“我只是个随军章京,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你别忘记了,你可是唐落的随军章京,怎能不知他的行踪呢?”宋陨星改挑为抚,手掌轻柔地抚摸着唐落的脸颊,引来抵触也不恼,悠悠然继续说:“而且,只是个随军章京就值得穆桓这么大动干戈?他已经为你损失了一个营的精锐士卒了,但却好似乐此不疲般仍在派人来救你。”
一个营的精锐士卒么?
唐落出神地想,他发誓效忠的帝国正在想尽办法营救他啊,那么,他很快就可以回归帝国了吧。
宋陨星盯着唐落的眼睛,恍觉他方才差一点就坠入那双极灵澈的明眸里了,他若有所思道:“到底是你这个随军章京重要,还是……于他们而言,你本身就很重要?”
唐落唯恐多说多错被精明的宋陨星怀疑身份,因此并不回应他的试探。
唐落时常静默,宋陨星觉得他都快习惯这个少言语的俘虏了。
“咔嚓——”铁环解锁声,只不过被解的是铐入墙内的那一端。
“算了,不想审你了,”宋陨星拿好铁环那端,牵着唐落往外走,“走吧,俘虏,去我院里。”
宋陨星牵着唐落回到了书房。幕佐们只简单处理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杂事就走尽了,此时书房只余一个楚希明犹在批检涉及军国大事的公文。
“呦,咱英明神武的指挥官阁下玩了一圈知道回来啦?”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楚希明头也未抬,张口就蹦出这么一句含讽含刺的话。
意料之外的,没有听到宋陨星的回怼,楚希明稀奇地抬头,首先注意到的不是走在前面的宋陨星,而是锁链加身的红衣美人。
美人美甚,任谁见了也会温柔以待,看到宋陨星这么粗鲁又不解风情,楚希明眼里的惋惜直要溢出来。
“上将,这是……哪位?”在美人面前,楚希明正襟危坐,装得一幅再正经不过的模样。
宋陨星不答他,反而目光扫视他两圈,眼含微弱至极的关忧问道:“你这是伤好了?”
“些许小伤,上将挂念至今令属下不甚感激啊~”
这么说着,楚希明眼里却无一丝一毫感念之色,只眼神专注地看向那红衣美人,笑嘻嘻道:“美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啊?我与美人一见如故,自我介绍一下哦,鄙人姓楚,名唤希明,是‘希雨风含情,聊用明世音’的希明。”读完,他还调皮地眨了下眼睛。
希雨风含情,聊用明世音。敢唤天上月,倩眸知我心。
楚希明还想走近细看,还未迈步,就被宋陨星一个眼神钉在了原地,“你没事做?”言下之意是赶紧滚蛋。
强大的求生**驱使着楚希明的目光远离唐落,他扁着嘴指了指桌案,道:“ 喏,那些都是。”
“把没用的都弄走,剩下的我来批。”宋陨星不容置喙道,“你出去吧。”
“呃……是。”楚希明抱起一堆杂乱的公文,顶着猛虎盯敌的视线走了。
已到晌午用膳时间,管家额瑞领着一众侍从端来膳食,佳肴丰盛,满满当当地占据了整个桌案,顺带着把公文全都挤走。
宋陨星净了手,欲用膳却见唐落孤立在侧,他想了想,虽说唐落一个俘虏是怎么也没资格与他同食且菜肴还如此丰盛的,但好歹是他堂堂指挥官的俘虏,偌大府邸也不至于多养不了一个俘虏,于是他善心大方地指着唐落对服侍他的人道:“去给他添一副碗筷。”
炭烤帝王蟹、黑金鲍鱼粥、青芥冻龙虾、佛跳墙、八生豆腐、清炒小油菜、手撕绿甘蓝……复制了宋陨星的膳食,唐落面前的案子上被摆上了各式佳肴。
他安安静静地任凭宋陨星安排,小口小口地夹食着入口咀嚼。只是,左夹右夹,筷子上的食物永远只限于素食。
宋陨星漫不经心地多瞅了几眼唐落,虽皱眉,却也未曾说什么。
下午,宋陨星斜坐在案牍上批改公文,唐落就静坐在一侧的椅子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宋陨星以及每一个来此或汇报工作或接取任务的俞襄将官,就这样,两人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个下午。
临近傍晚的时候,宋陨星终于将公文全部处理完,他伸了个懒腰,随手推远那些公文,就会有许多士卒鱼贯而入将它们整理归类并送去各个军官府上。
“额瑞……额瑞!”宋陨星大唤管家。
可怜额瑞一大把年纪还要撑着那副老骨头跑来他面前,擦着汗,气喘吁吁地道:“上将。”
“别急嘛。”宋陨星安抚额瑞两句,吩咐道:“我饿了,先去沐浴,你看好我的俘虏,并备饭。”
“是,上将。”额瑞俯首。